王耀的射击没有生疏,瞄准人的感觉仍然残留在他的手上,他现在能面不改色地射杀动物然后拖回家剥皮割肉了,只是这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祷告般的庄严心态。他一整个冬天都在为两件事做准备,一件是打仗,还有一件是给一个人写一封信——春天来了,那个人却没有回来,可是王耀也不得不走了,在那之前,他必须留给那个人一点讯息。
至于怎么写信,王耀是一窍不通的,他从来没写过那种东西,也没有什么思念的人。他先给8队的其他人各写了一封小信,主要是表达感谢和纪念,但是那个人,王耀不知道如何通过文字跟他对话,他不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本身就是没道理的,就算要说些什么,又要用何种表情何种心意来书写呢?王耀一概不知。他长时间地坐在桌前握着笔,最终却一个字都没写,他无奈地在纸上画了一个鬼脸。
直到有一天,王耀突然在森林里遭遇了一头熊,那头熊跟他当初野外训练时遇到的长得很像,他莫名觉得并不害怕或愧疚,反而有些熟络,宛如两个在战场上无数次交锋的死对头重逢了。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熊,熊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熊灰溜溜地摆头走了,漠然的王耀连枪都没举起来。从那天起,王耀开始给伊利亚写信,一封又一封,在白天在晚上,在桌前在床上在战壕,用墨水用石灰用血水,身边或吵吵嚷嚷或战火纷飞,身上或脏兮兮臭烘烘或伤痕累累,心情或平静或暴怒或极度思念。他将不停地写,直到拿不动笔了、失去战斗能力了。
在他写下给伊利亚的第一封信的不久后一天,他把这第一封信交给了奶奶。他不可阻挡地告别了奶奶,告别了这虚幻的理想国,背着猎.枪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曾经用来杀人的狙.击.枪在伊利亚手里,那么他灵魂的一部分也在伊利亚手里,他必须去取回自己半.身。
1945年4月,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里,曾是奴.隶后是战士的中.国少年王耀在德.国“沼泽营”中受尽命运的戏弄和凌辱、最终失去了一切以后,将自己卑微无助的童年后狼狈不堪的回忆丢在了深山老林里,他面朝未来,势不可挡地背着枪独自返回了伟大的抗争征程,投入这狂热的时代潮流。他不知道自己还将战斗多少年,但只要他身上还有一滴血,他就绝不屈服——除非命运也谦卑地向他低头,他如此起誓。
今年的第一朵野花盛开了,在斑斓离奇的世界之路上,少年踏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
至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写信。在展开叙述之前我必须说明,这封信以及今后写给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的每一封信都独属于他一个人,倘若他已不在人世,那么它们都应该被烧掉,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的故事的开头我已经忘记了,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的,仅仅是你和8队永远无畏的笑容。我感到这一切都像一场梦,因为我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把你们全部弄丢了,等梦醒了,我就回到你们身边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要替你们看看这个世界的面目,看它究竟是美丽的还是丑恶的,是有希望的还是无药可救的。你们曾留恋的这个世界,是否有资格承载你们的生死。
伊留沙,我曾经是一个软弱的小孩,对于活着时必经的灾难感到无可奈何,我很想抛下一切不管,最后却发现被抛下的其实是我。什么都不面对,什么都不付出,最后遭受损失的人仍然自己。我决定了,一定不要使自己后悔地生活着,从现在开始所有事我都会全力以赴,因为你已经给予了我最重要的勇气。不管是你还是8队其他人,你们大家都教会了我许多,我彻底被改变了,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我难以想象没有遇到你们的我会是什么样,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能够振作起来。不论我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一定有你们留给我的东西无法被剥夺。
但是,伊留沙,我杀过人了,我将要上战场了。你一定要原谅这一点,因为这是我保护过你的证明,然后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我还要这么做。我现在明白了,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战争,只要有生命,斗争就不会停止,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尽量将它抑制在死亡线外。以暴制暴是愚.蠢的,可我们别无选择,直到人们都疲倦了、宽恕了,身为战争工具的我们才被允许休息。
我想我能忍受的,毕竟在我前方奔跑的人是你,看着你的背影我就愿意追赶你,一向如此。我从来都为结识你感到荣幸,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我的救赎,而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能让我每天早上有勇气睁开眼睛面对千疮百孔的现实,让我有毅力背着负重包在泥泞和炮火声中匍匐前进两个小时,让我有胆量在充满轰炸和枪炮的睡梦中畅想未来。伊留沙,是你给了我勇气和尊严,让我变得无所不能,也是你让我变得即使不与你肩并肩前进也能独自生活下去,你已不在我身边,但你并没有离开我,我只要想起你就能继续忍受任何苦难。
请你也一定要满怀着勇气活下去,伊留沙,那样的话我们意志总能抵达同一个地方。我将来或许会被敌人打倒打死,但我绝不会被他们打败。伊留沙,我知道你也必然如此。
抗争还没有结束,伊留沙,然而春天来了。我将要启程去最后的战场——我的故乡中.国。我不是为了逃离哪个地方,而是为了奔向你。只要你存留在我心中,我就不会停止我的脚步,直至死亡降临,把我送回你们身边。我出发了,伊留沙。
王耀
1945年4月1日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个番外。
☆、番外:回家
1960年,十五年后,伦敦。
天色渐晚,伦敦街头的路灯照耀空荡荡的马路,广阔的草坪上已空无一人,人行道上尽是匆匆赶回家吃晚饭的行人和骑行者,公园的椅子躺了一些衣衫不整的流浪汉,他们缩在报纸下,脚边是一堆空酒瓶。在他们的头顶,是金碧辉煌的大本钟,不论世人遭遇怎样的悲欢离合,伟大的建筑物总是站在那里袖手旁观,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和礼帽的青年人抬头望着大本钟的时针,深深吐了一口气,他的气息化作白雾。
——八点了。
青年人一手压低礼帽,一手抱着一只纸箱径直走向广场。广场上有好几排长椅,其中一排位于路灯下的,正好坐了另一个穿风衣的绅士,青年人熟稔地都他旁边落座,抬抬帽子:“晚上好,今天天气怎样?”
绅士双腿交叠,从容地点起一根烟:“还不错。”
“也给我来根。”青年人接过绅士递来的香烟叼在嘴里,并摘下了帽子,盖住他膝盖上的纸箱,“十五年,终于——我终于找完那家伙的信了,从1945年到1952年,从柏林到黑龙江再到开城,该.死,王耀也太能到处乱跑了。”
“这证明他去过多少战场。”那名绅士——亚瑟挑了挑眉毛,对身旁的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阿尔弗雷德将纸箱呈给亚瑟看,里面排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正经的信封,有单片的纸张,有破碎的书页,有照片,有烟盒纸,有口香糖纸,有瓶盖……总之一切能记录文字的东西。亚瑟“啧”了一声,皱紧眉头,阿尔弗雷德于是说:“收集这些太不容易了,就因为我是美.国人,王耀那些战友全都不信任我,死活不肯把信给我,王耀在上海那边的家人又全都去世了,还是查不清楚他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