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架住了他,要将他再押回宣德殿去。顾晚书忽又掀开车帘,看了看他,道:“将他身边的常侍换了,不要再让孤瞧见他出宣德殿一步。”
自有人领命称是。那车帘又放了下来,马车粼粼起行,便将孩子的哭声都远远抛在了宫墙下。始作俑者却安然坐在马车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独自冷酷地发着笑。
将一个小孩子吓到哭,好像就可以让他离千秋万载的成功更近一些似的。
“殿下,回府吗?”吹笙在车外问他。
顾晚书眼风斜飘,“王舍人已去胡骑营了?”
“是。”吹笙笑道,“往后要称王将军啦。”
这也就意味着,顾图已经离开了。
顾晚书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头靠在了车窗边。车中温暖,备着那件火狐皮的大氅,他没有看一眼,却伸手去抚摩。柔软的皮毛如不设防,令他那冷硬的眸光也渐渐软化,最后化作一片茫茫的清波。
这一件大氅,虽然是顾图从蛮夷邸的库房里扒拉出来的、番邦贡物里挑剩下的东西,却好像比他江夏王府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要来得珍贵。
一年,最多一年。
将太皇太后的余党清理干净,将小皇帝背后那人挖出来,将天下安定下来。明年正月,他便可以受禅登基。
只要老天肯再借他一些时间,权力也好,顾图也好,他都可以再拿回来。为此,他可以日日服散,只要能撑到那一日。
比起他无时无刻不直面着的死亡的深渊,什么史笔如铁,都根本无需在意。
116
二月朔日,征北将军顾图再领都督北方诸军事,起行向北而去。
洛京中人皆道他此举是为了避祸。胡骑入宫,华夷颠倒,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中原贵族无不想手刃了这个蛮子。果不其然,二月初十,江夏王在宫中大宴群臣,便有人提起了如何处置顾图与他的胡骑。
“所以呢?殿下如何说?”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顾图一身戎衣,正将长剑搁在膝上,拿一块布帕缓慢地擦拭着。
他的眉目冷峻,声音却发着浑,从离开洛阳那日起,颠沛半月,他便始终不曾好睡过。
宋宣朝空中嗤了一口气,忿忿地道:“那自然要说都是将军的不是了!”
一旁的军中长史呼延弁比他冷静一些,手捧简书道:“江夏王命尚书台拟诏,说,将军擅闯宫禁,其事本在不赦,但念在其心怀王室,救驾之心至诚至切,难免首尾不顾,以至中华失仪。故已夺去其胡骑营虎符,转都督北方诸军事,令其改过自新——将军,这一道诏书,几乎是向您问罪的啊。”
顾图却只淡笑了笑,好像这些已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宣却怒道:“明明是他江夏王让将军入宫抓人,明明是他江夏王把太后害死,把皇帝软禁,这些脏水竟全泼给我们将军,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宋司马,你小声一些。”呼延弁忙道,“不过……不过这道诏书一下,江夏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倒真成了忠心勤王的大功臣,城中贵族,不信也得信了。皇帝幼弱,若能骗得皇帝禅位,那他就名正言顺……”
“他凭什么?”宋宣哼了一声,犹不服气,“他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狼子野心!我们将军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该分赃了,却将我们将军一脚踢开,说是我们将军蛮夷猾夏了!”
顾图却在此时,平静地道:“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宋宣一愣,“为什么?将军,您为什么要离开?”
“江夏王要稳住朝野人心,毕竟还需依靠洛阳城的那些百年望族。”顾图道,“我离他们远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烦心,也可以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至于生乱。”
“江夏王、江夏王,江夏王忒缺德了。”宋宣恨恨地道,“就算咱们帮他当上了皇帝又怎样?他也不见得分咱们一杯羹。”
顾图只是笑着。他略微掀开车帘的一角,见往北的行道上仍漫天飞雪,车仆的马鞭响在愈加凛厉的风中。他便想洛阳当已是春暖花开,殿下在华林园摆的大宴,或许有繁花郁树,鬓影衣香,那都是只属于汉人的风雅,只属于汉人的权位和尊荣。
“将军。”宋宣倾身往前凑近了些,直视着顾图的眼睛,“这些汉人,卸磨杀驴,您为他们出生入死,也太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