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能将妻儿瞒天过海地藏了那么久,便可见心机深沉,或许并不在李奉韬之下。
只是今日赵王仍然是奉冰最亲近的兄弟,为这一份亲近,也为了自己与裴耽,奉冰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
裴耽尚未说话,奉冰却又抬起头,朝他粲然一笑,“其实我便做我的山野庶人,还可以自由自在的。你道当皇帝有多好,其实三宫六院,该多累人?”
裴耽道:“你不嫌日理万机的累,却嫌三宫六院的累?”
奉冰扭过头,“应付你一个就已很累了……”
烛色昏昏,他的耳根动了一动,只是瞧不清颜色。裴耽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行地转了话茬:“那圣人呢?你今日见到他了?”
“尚未。”奉冰想了想道,“据说他仍留居在清思殿。赵王将殿中的数十扇窗户全都钉死了,又给他添置了上百卷的佛经,要他修身养性,我入宫时,那里围守甚严,轻易不许人出入。”
不仅如此,“犯上作乱”之人的首级都已趁夜挂上了城门楼,头一个便是神策中尉孟朝恩,再往下数,皆是昔日从龙的亲信,但不多,正好是挂满了承天门,与那一株尚未撤去的灯树遥相辉映。
“他若真想体面……”裴耽一顿,大不敬的话语在夜中轻响,“便应当自己禅位。”
奉冰笑笑。“他毕竟有个太子,恐怕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
两人还未说完,吴伯已端菜过来,给裴耽的是一份清粥小菜,给奉冰的是鲜美亮泽的鱼鲙。
裴耽不满:“筷子呢?”
吴伯道:“您能用筷子吗?”
奉冰扑哧一笑。裴耽默默用左手拿起了勺,在粥碗里画圈圈,奉冰却伸手出来,覆在他那只大粽子般的右手上。
“快快好起来。”奉冰对着一只手,话语却温柔至极。
裴耽想缩回手却不能,明明隔了纱布理应毫无知觉,心头却渐渐浸出一层酸麻的痒。
“我出宫后也去了一趟钟大夫的医馆,他说,你到底只受了一次拶刑,这只手要恢复条理不难。”奉冰低声道,“只是这段时日,吃的用的都须小心,还要勤换药。我请他往后每日都来。”
裴耽只“嗯”了一声。
“你安心养伤,不必为朝中的事费神。”奉冰温和地又道,“裴耽,从今往后,你应当多为你自己打算。”
*
为自己打算?
裴耽却不知应如何打算。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
奉冰这话让他生出几分慌张,好像马上就要被抛下一般。可是奉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又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自己”犯了很大的罪过。不然的话,奉冰怎么会如此地哀伤?
奉冰今晚又喝了一盏淡酒。裴耽一口小菜一口清粥,吃得痛苦极了,偏奉冰却吃得快,收拾好了又坐回来,手肘搁在案上,眨着眼睛看他吃,不时抿一口酒。裴耽无奈地道:“你先去沐浴,如何?”
奉冰道:“你想偷偷将它倒掉?”
裴耽窘迫地咳嗽两声。奉冰望着他,又道:“今晚的月亮好看,你吃快一些。”
裴耽只好紧赶慢赶地吃完了,奉冰便将自己揣着的手炉送进他怀里,自己起身,先走在了前头。仍是穿过那走廊时,见到天井上方漏下来四四方方的月光,奉冰倚着红阑干,朝月亮伸出了手:“你瞧,瞧见桂花树没有?”
裴耽也随他手指之处望去。十六夜的明月皎洁如盘,缀着暗云微影,仿佛真能认出那一株奇崛寂寞的桂花树。因了月轮的存在,夜色并不深浓,反而泛出铁锈一般的红,绞着树梢淋漓的雪水——
雪水。
裴耽的耳朵倒很灵,他说:“积雪在融化了。”
“是啊。”奉冰仰着头,一只脚尖碎碎地磕着地面,夜风将他的衣袂拂到裴耽身上,“今年的雪化得慢,但到底是要化的。”
风与月的影子都筛落在他的脸容,他静静地道:“牢州的冬天甚至都用不上火炉,在那样的时节,我偶尔会想到长安的雪。”复朝裴耽一笑,“正因为冷,才愈加需要春天。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