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十年,有时只是一点愚蠢,一点懦弱,或一点恻隐之心,就足以让自己天翻地覆。
李奉砚看他这副表情,又感到不忍。这位幺弟从小就被“抛弃”,不像他们三位兄长曾出外历练,对朝政没有很多的想法;卷入大逆案,成为一颗动辄得咎的棋子,他是被动的。
或许真正历练了他的,却是牢州的这五年。
午后的天空浮起了一轮太阳,映着角檐积雪,湛湛地冷。李奉砚轻拍窗沿,故作潇洒地道:“今日能将此事告诉你,我终于也能松快一些了!裴耽当年救你不成,他心中的愧疚,或许不比我少。”
李奉砚没有细想裴耽与奉冰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只猜想就算是和离的夫妻,也不见得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只要力所能及,裴耽一定会愿意救他。
虽则当年的裴耽,也不过二十岁的郎当少年而已。
李奉砚自己倒是说畅快了,他大力拍了拍奉冰的肩膀,自己先往楼梯走,“哎呀,下去下去,吃好吃的去。”
冷风拂面,奉冰亦慢慢转身,举步下楼。雁塔的台阶窄而高,上去容易下来难,一层又一层地,奉冰仿佛被绕进了一个富贵的谜团,里面永远地困着十七岁雁塔题名、春风得意的裴状元。终于走到最后一级,脚却骤然崴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阑干。
李奉砚已经往前走去了,奉冰心急,也要追上,却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女孩在塔前将他堵住,蛮横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长木片,道:“我让大师赔你的!”
这小女孩却正是裴耽的侄女裴小橘。奉冰莫名其妙,低头看那木片,是一枚题写了“大吉”的佛签,只得道:“你不去解签么?这签条可不能自己拿了。”他自己的是白签,僧人对他抱歉,才随他带走的。
“哼!”小橘将鼻子翘到了天上,“我从签筒里挑老半天了,怎么能还给他。你收好了!”
奉冰无语,只能收下这枚莫名其妙的“大吉”,心想待会就偷偷还给寺里。小橘高兴地笑了,转过身,一蹦一跳地往一旁的树下去。
奉冰知道既然她在,那裴耽一定也在,望着她的背影,继而也就看到了树下的裴耽。树下还有另一名年长的女子,小橘先是冲进了她的怀里,又去同裴耽说话,任裴耽伸手指弹她的脑门儿,三个人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奉冰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将那一枚木片攥得更紧。
彼处的裴耽感受到目光,抬头,却恰撞进奉冰的眼里。裴耽的脸色蓦地变了,他想奉冰应是绝不愿意见到他的。他自觉难堪,低头咳嗽了两声,仓皇转过身去。
一旁的小橘还在聒噪:“大吉大利有什么难的,我全都看过了,大凶的签儿只有两根,要我说,抽到大凶才难呢!”堂嫂连忙去堵她的嘴:“阿弥陀佛,我们还在人家院子里呢!”
这回真是小橘自作主张。裴耽想,是不是又让奉冰困扰了?长安城中名寺上百,为何自己今日偏偏来到了这一座?
奉冰看他转身,险些要迈步追上去,却在此时李奉砚找来,无奈地道:“你发什么呆呢?”
刹那之间理智回笼,奉冰还未及反应,裴耽已经往外走去。
“走吧。”奉冰收回目光。
香火明明灭灭,缠绕出无边烟霭,善男信女们摩肩擦踵,而他们不过是人海中小小一滴。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或许和过去相同,也或许再也不会相同。
奉冰一个院落接一个院落地走出慈恩寺,沉默地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惘然回首,又向寺门拜了一拜。
时过境迁,追究旧案或许已没有益处。但对奉冰而言,它却不仅仅是兄弟相残、朝野哗变,它还是一场心如死灰的爱情。
死灰之上,仿佛还有鸟儿振翅飞过,落下空洞的回响。他抬起头,雪后的天空万里澄澈,慈恩寺的钟声穿透所有无常殊胜,茫茫往日边飞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一时坦然空旷。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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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橘(强行拆开所有小浣熊找奉冰要的那枚英雄卡)
奉冰奉砚谈的旧事,一件件是有时间顺序的,太子谋逆、裴耽包围少阳院、二哥出来而太子被杀,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前,奉冰去找裴耽和先帝发生在后,大家仔细看看。
本章标题“铁网珊瑚”,原本是海边人用铁网打捞珊瑚的典故。这里取的是李商隐《碧城》“铁网珊瑚未有枝”和《燕台四首·春》“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之意,也就是大海茫茫,就算放下铁网四处寻觅,也无论如何得不到自己所求的东西。
第40章 金鞍芳草
奉冰回家后,却见到袁久林,彼是来传旨的,已经等了他半晌。原来明日天子要出游骊山,请李郎君陪同銮驾。
奉冰接了旨,又多问一句,伴驾的都有哪些人。袁久林道京中凡有王爵者,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八旬以上老人都可以去,这是天子开恩让他们去避避寒,享受享受温泉呢;骊山以南还有圣人喜欢的校猎场,这回彩头设了不少,旌旗如云,想必壮美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