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望春冰 符黎 2434 字 7个月前

裴耽没有料到会听见这样一句问候。

“……新春如意。”在雪中候了太久,他的嗓音也干巴巴地,表情还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时候他们应当交换新年的礼物,互相行礼拜寿的。可裴耽什么也没有准备,他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官服侧边。方才拉住奉冰的手,仿佛只是出于一种绝境里的孤勇,但捱了这短暂的一瞬,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勇气,都没有了。

奉冰道:“裴相有什么事?”

裴耽顿住,仔细看他的容色。在宫宴上自己是确实担心过,但到了此刻,奉冰似乎又不再需要他的担心。奉冰有他自己的武器和藩篱。离得近了,雪的清气伴随着奉冰的呼吸濛濛环住了他,他竟然不太适应。

“……你都听见了。”他动了动唇,有些难堪地道。

是一个肯定句。

*

奉冰自然听见了。

孟朝恩领他上紫宸殿,只隔了数道暖帘,皇帝与裴耽的对话声时大时小,都落入他耳朵里。

他没有细思,也或许是早已细思过,今晚听来甚至不再惊讶,只是想:果真如此。

皇帝避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不论是裴耽还是奉冰,都必须表一个态。

——本来他们就毫无关系了,藕断丝连,真是俗人俗话。

于是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听见了。裴将军开春将入凌烟阁,这是好事,要恭喜裴相。”

“那是圣人……!”裴耽一句话说不全,堵到了嗓子口,“——他知道你在外面,他故意这样说。”

奉冰拧了拧眉毛。裴耽的眼神执拗,语气也幼稚,含元殿下直斥天子之非,像个不回头的孩子。奉冰耐心地道:“那又如何?”

裴耽轻声:“我不是为了凌烟阁,不是为了报这些仇……而与你和离的。”可这样一说,他又有些痛苦地凝眉。

奉冰哑然,甚至不知裴耽在痛苦什么。

这或许是他入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住裴耽。五年过去了,青年的身形更加挺拔,肩膀更加宽阔,经过长期的养尊处优,本就俊美的脸更透出雍容的贵气。但青年的那一双眼睛已不复十七岁时的澄澈——亦或许当年的澄澈,也不过是奉冰的一厢情愿。

他一厢情愿地把裴耽装进了一个鲜亮的壳子里,抱着他说喜欢,但或许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裴耽本身,而只是那个壳子罢了。

他看不懂青年眼底沉淀的东西,他也根本不想看。

所以他平和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府上吴管事已同我说过,你能报仇成功,我终究……为你高兴。”

冷风呼啸,裴耽的手指抓紧了衣袖,感觉后脑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很少能这样靠近奉冰,也或许以后都再不会这样靠近了,他应当感激的,可是内心又有一个无耻的声音,逼迫着他去剖白。他深呼吸一口气,嘶哑地道:“我父亲……死在高丽,的确是幽恪太子所害。我想尽办法查过当年的事实,后来进秘书省,又看到了不少旧档……”

他的身子晃了晃。但奉冰的眼睛却睁大了:“秘书省?”

裴耽并未注意到他这句低语,他努力地从混沌的记忆里凿出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尽管那令他疼痛。“我曾经,的确想过报仇。”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拼起来,“但这并不容易,他是太子,关系到一国根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大哥,我们……成亲之后,我就有所犹豫——”

他抬眼,奉冰正一言不发地盯视着他。他不确定奉冰会相信多少,只能徒劳地补充:“幽恪太子做贼心虚,知道我对他有旧恨,见我们成亲,他便开始怀疑先帝要夺了他的位子传位与你——从最开始那篇御题,他就怀疑上了,甚至屡次要下手害你。我曾与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啊,你一定不记得。”裴耽又干涩地笑了笑,“你不爱听这些话。”

他们在一起时,风花雪月,美酒弦歌,万事都像梦一般。他每每与奉冰谈朝中局势,奉冰都不爱听,好像自己不解风情。但这也一定有裴耽自己的错,毕竟他也想多留住这梦景……

看到他的笑,奉冰恍惚了一下。

是不爱听吗?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十王宅的小屋那么温暖明亮,宛如闹市中的桃花源——当然这同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桃花源会消失,夫妻会和离,搬箱子的脚夫随随便便就可以踩破他苦心营筑的三年。

那三年忽然都令他反胃。

“快些,快些!”蓦地里尖细的声音响起,令两人都吃了一惊。

是中宫的人来含元殿给春时送药,领头的是个宦官,身后跟了四名宫婢,各个捧着华丽的宝匣,衣袂联翩。经了这一晚,宫中人大约都会意识到李奉冰的重要,崔皇后倒是反应最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