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看,”李奉韬慢悠悠地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轻轻笑了一声。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陈璆,反而压下一片诚恳的愁云,“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万象更始之时,含元殿是万国枢机之地,河中府使知道圣人宽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镇,才敢如此悍不畏死,羞辱牢州。”
他的话里藏了很多层的意思,李奉韬一时坐直了身,眼中浮动几分意外。渐而平稳,只是盯住奉冰看。
虽然自己始终将面前的幺弟视同政敌,但李奉韬此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用这种审视政敌的目光来审视过他。
奉冰的脸色很白,但白到极点,就等同于无表情。话中的感情很虚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韬真的沉吟起来。
方才司天台的人已经同他陈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东内正殿,总不能始终被血污着,他甚至想让和尚来做一做法事。这些已足够让李奉韬焦头烂额,谁知奉冰还将牢州抬出来了。
抬出来了,但又不再诉苦,奉冰只是温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为江山社稷在担忧。
其实这话最好是不要奉冰亲自来说。随孟朝恩过来的一路上,风雪凛冽,奉冰沉默着思索过很多更聪明、更不着痕迹的方案,但他都无法做到,因为他孤身一人,他若不说,没有人会帮他说。
所以他必须再补充一条。唯有这一条,可以将他从那一件衣裳的荒唐、从裴耽的旧影之下,彻底地抽身出去。他要让所有人——不,他要让皇帝知道,今晚的事,与他曾经的那一场婚姻毫无关系。
“草民虽是庶人,但血缘上言,毕竟曾忝为陛下的幼弟,陈使君今日羞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会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凉薄至此?是以草民为陛下委屈,因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宽仁友爱,草民为此,时刻感怀在心。”
李奉韬终于惊骇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五年前,幽恪太子谋反,被裴耽领神策军包围于少阳院。战况胶着之际,是二皇子李奉韬从十王宅挺身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乱军之中被射杀当场。
世人都说二皇子雄姿英发,是天命降世的圣人。
但舜何其贤圣,象何其凶顽,舜且不杀象。
李奉韬的笑很干瘪,好像只是最后数刻撑持的烛焰,他突然收束住,阴沉沉地道:“这些话你何不留着同裴耽说?朕让三省长官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绝不敢干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离,兄弟却是永远的。”
*
得到这句话,李奉韬终于舒坦下来,他原就打算将奉冰留在长安,若有机会,为他平反也无不可的。想通这一层,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宽仁友爱的假面,伸手去扶奉冰起来,“好,好,二哥都听你的。”倒仿佛奉冰是个撒娇耍赖的小孩一般。
一点口舌便宜,奉冰随他去了。李奉韬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赏赐,奉冰接过,礼数不缺,面容温淡。“如今春时既已醒来,草民不敢叨扰圣躬,即刻便带他回宅休息。”
李奉韬看这个幺弟,却觉得他比裴耽还要难懂。他也许像苇草,被风欺压过便会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来,从不当真为任何人事折断自己的腰。
而且苇草是中空的。
两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圣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没有月亮,奉冰迎着这黑暗的雪,陡然惊觉自己背上流了不少的汗,将衣衫都黏住,风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来,似乎方才几句话已将自己所有心神都用尽。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再触碰这些心计与机锋。
孟朝恩将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无论如何不让他远送,风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着笑径自告退。奉冰将那珠玉匣子收入袖中,又将双手团进衣袖,鹅毛般的大雪扑上他的脸,他清晰感觉到它融化得很慢,湿冷的雪水钻入衣领,渗透发肤,渐渐封冻住他的血液。
走到含元殿后方的台阶下,正要举步,台阶侧旁的石狮子后,却忽然有个身影动了一动,抖落了满身的雪。——继而那人急切地抢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将他拉入台阶下的阴影里,又很快松开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气,喉管里骤然进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抬眼看向奉冰,奉冰却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进裴耽眼中,令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紧了衣衫,慢慢地、有些迟疑但尽力友好地道了一声:“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还朝裴耽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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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五休息~
第34章 光沉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