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望春冰 符黎 2699 字 7个月前

吴致恒踌躇:“可是,李郎君他会不会是往五年前想了?何况赵王殿下也知道的,您五年前受了先帝的诏命……”

“他一定猜到了。”裴耽咬着笔杆子思索,又心不在焉地笑,露出洁白牙齿,“何况就算你不说,圣人也迟早要对他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吴致恒急了,“若是让圣人说,那势必颠倒——”

裴耽将笔杆在唇边点了点,“慎言。”继而又去蘸墨,“只要他早日回牢州去,一身麻烦都了了,再多的挑拨也便没有影响。”

“怎么没有影响?您不怕他恨您?”

裴耽微微睁了眼。

厅室冷寂,风吹得纸帛哗哗作响,他一惊,忙拿白玉镇子压住,又惘然地望向吴伯。

“我怕他不恨我。”他说。

*

裴耽便这样一直忙碌到今年的最后一日。腊月廿八日始,长安内外落起了鹅毛大雪,池水沟渠都结了厚厚的冰,惹更北方飞来的灰鹤亭亭立在冰面。崇仁坊南边的平康里,素来是酒色温柔之乡,醉醺醺的游人士女带着喜气从勾栏里出来又进去,崇仁坊的贵戚大臣之家更不遑多让,吹奏班子昼夜不歇,空中永弥漫着香粉与爆竹的味道。裴府占地极广,还有顽童不时到那素墙下放爆竹,噼里啪啦的,也无人管。

裴耽早已让府中寥寥几个有家可归的仆人都回去守岁,自己只与吴伯两人过年。除日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洗沐,在吴伯的敦促下将自己乱糟糟的卧房洒扫了一遍,又去画桃符,今年没有很多闲暇,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上神荼、郁垒的衣装画不精详,但二神怒目圆瞪的气势是浑然天成。吴伯拿去悬挂在府门口,还端详了半天,说这桃符,街边小孩子见了肯定喜欢,怕不要被半夜偷去了。

裴耽又写好了春帖子拿出来,他宅子大,每一处院门贴一首五绝,他便足足写了二三十首,让吴伯随意去贴。便在这时都省又来了人,催当朝宰相去政事堂议事。

去年贺岁时,先帝驾崩还未逾年,虽然圣人心血来潮焚了二百来车沉水香,但在正旦朝会上到底要谅阴俭朴。今年则不同了,圣人似乎有意做得盛大一些,给三省的吩咐也越来越棘手。

裴耽洗了手,换上官服,又披上一件大氅,便坐都省的车舆去工作了。吴伯预料他这回将很难早归,自己拿着二三十幅红纸写的除日诗,皱着眉头慢悠悠去寻张贴的地方。

郎主在今上御赐这座大宅之前,都是住在旁边的小宅里,后来将小宅的户头过给了杨侍郎——但杨侍郎谨慎,除了叫人按时洒扫之外,从不当真把那小宅当自己的私产看待——过去郎主写春帖,便不用这么多,只要四首就可以贴满全宅了。

那个时节郎主偶尔会给李郎君写信。过年之前一个月,郎主就为李郎君新年贺寿,珍重封在红纸柬中,夹入给牢州刺史的文牍里;到了年关上仍旧不得回信,郎主对着春帖子,怀着一腔幼稚的愤懑,提笔就写:“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抬头看见庭前的枯枝,表情却舒缓一些,又写:“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但不要说春花开了,直到春花又谢,秋景枯荣,郎主也未能等到回书。牢州方面毕恭毕敬,似乎也没有阳奉阴违的模样,大约是李郎君真的不愿意拆看。与流放的罪人暗通款曲毕竟有风险,到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继位,郎主不得不万分收敛,也就不再写信了。

郎主还对吴致恒说,我会不会又连累了他?可我只是向他道了一声恭贺新年而已。

郎主的声音压抑地低:我与他认识才多少年,却好像始终是在连累他。

郎主在认识李郎之前,是从不会这样瞻前顾后的。

吴伯贴了十几张了,行到后院温泉处,柔软弥漫的水雾终于令他心神松弛。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忽听见围墙外头清脆如倒豆子一般的声音:“都买齐了吧?让我数数,爆竹、火把、桃符、春书、桃人、傩面……还有花椒酒!太好了,郎主可多久没过过像样的年了……”

这大约是李郎君那个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小厮在说话。吴伯听着他如数家珍,不由得也一笑,又踱着步离去。

他不知道“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春时在围墙边还停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如果在这底下炸足量的爆竹,能不能吓死害他郎主生病的裴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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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觉得生活太苦了怎么办?请收看春时的轻松一刻。

*裴耽那个小烂诗是作者写的。昨晚我这儿下大雪,今天一早醒来,都是银装素裹了!

第30章

或许是沾了除日的喜气,奉冰的病也好了一些,春时从集市上将许多过年的小玩意儿带回来时,他正在案边喝药读书。春时去挂桃符、贴春帖,奉冰也都在旁边跟着,偶尔帮他扶一扶梯子。这宅邸小有小的好处,洒扫装点起来都不费劲,生起了火便是满满当当地温暖,到了傍晚,春时绕着院落点上燎火,又拉郎主到院后一座三层的阁楼顶上吃饭,酒楼的食盒儿一打开,佳肴香气便飘散出去,好像要攀上天边那初露的尖尖月亮。

长安城家家户户,渐次都升起了燎火,火光从奉冰的眼底,昂扬地绕出了城,一直迢递到极南的终南山上。昏黄明亮的烟尘里,数千人的驱傩队伍举着火把从南边的明德门行入,所过之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直走到崇仁坊,那喧嚣的声音便几乎直冲奉冰的耳膜。崇仁坊过去再往北,那队伍浩浩荡荡载歌载舞,伴随始终不绝的爆竹声,往大明宫里去驱傩了。

奉冰的目光追随而去,却在这时,发现裴耽的府邸仍未点火,毋宁说连一盏灯都没有,在满城辉煌中看去,黑漆漆地反而格外扎眼。

他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