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支撑不住,夜风绕过了锦屏吹得他遍体生凉,一种焦躁的情绪在胸腔里逐渐升腾,它近似于愤怒。
他从来不想用这种情绪去面对裴耽——不体面。可是他忍不住,愤怒逼出了他的咳嗽,“哗啦”、“扑通”嘈杂地连响,二十余只漆盒全倒下来,堆在他脚边,他咳得弯下了腰,却见到漆盒后面摆着一方很大的牌匾。
他拿巾帕捂着嘴,闷闷咳嗽着看去,牌匾有宫中御用的镶边,上书“满门忠良”四个遒劲大字。
是他曾听说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御匾,原来被扔在书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灰。
御匾旁边也堆了几摞厚厚的文牍纸卷,奉冰随意一瞥,有的插了赤羽,似是战地的加急檄书,但全都被烧过,边边角角满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应再看了。即使在过去两情最浓时分,他也从不探问裴耽父母的事;何况裴耽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可亲、光华烂漫的少年郎,他曾猜测或许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很深的伤痕。
他终于站直。片刻前的愤怒折了一折,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将心门封上,他为此而侥幸地松一口气。他应当回去了。原本,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结果撞了一头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个人不知轻重地挣扎。
他正欲转身,忽然却有人走到书斋门口,警惕地喊了声:“是谁!”
奉冰一惊,还未来得及走出,吴伯却已先踏入,见到是他,老人紧绷的脸色也放松:“原来是李郎君,小人见门敞开着,还以为……”
奉冰脸似火烧,自己这半夜闯人家宅的行为当真可鄙,吴伯纵不把话说完,他也知道自己要被比作蟊贼。他不住地道歉,吴伯只是摆手,反而还来同他说对不起:“这书斋太乱啦!裴相简直要把它当库房使……”一边收拾着书案旁边的通路,一边要将奉冰搀扶出来,“郎君是来找裴相的吗?他还在宫里办事,一时半刻大概回不来,不若我同他说……”
“不,不用了。”奉冰仓促地道。他想吴伯的话大约也不是真心,他与裴耽本没有太多好说。于是也帮忙去收拾倒塌的漆盒,吴伯看见那后头露出真容的御匾,神情变得凝重。
奉冰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这御赐的大匾,我过去也没见过……”
“嗯。”吴伯沉沉地道,“郎主不愿挂它出来。”
奉冰下意识问:“为什么?”
“郎君想知道吗?”吴伯却静静地反问。
奉冰微愕,“自然……”
“小人还以为郎君不想知道。”吴伯笑笑,“既然如此,小人便说与您听。”
这车轱辘话让奉冰不耐,他将最后一只漆盒也放好,遮住了御匾上的大字。
吴伯慢慢地道:“永治十一年,裴将军……我是说,郎主的父亲,跟随幽恪太子出征高丽,故去后,朝廷只给了这么一块牌匾。裴家曾想争取加封或立祠,却全都被回绝,论其缘由,大约是避忌将军的功勋若抬得太高,会削了幽恪太子的颜面……也会让朝野生出一些怀疑——怀疑将军的死与太子有关——当然,那时候太子骄盛,无人敢这样说出来。”
这些话于奉冰,却全是头一回听说。他望向吴致恒,便连这位陪伴裴耽二十多年的老仆,他在过去,也好像并不曾真正加以注意。
吴致恒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自己,他为何要问?
“裴将军也是年少成名,原本是裴家最有希望高升的人,一朝陨落……”吴致恒躬身,延请奉冰往外走,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他连尸首都不得运回,主母受不了打击,不久也病逝。只留郎主一个,才五岁,独自对着这块牌匾守灵。”
*
河东裴氏自本朝立国便有从龙之功,到今已是百年望族,人才断断续续,尊严倒始终很足。
裴将军是裴家这一代特起之秀,而立之年已领左骁卫,裴家上下都仰赖他的仕途。他在出征之前,还回家与妻子说,皇帝亲口应允了,只要这次凯旋,便让他统领北衙六卫,那是天子的亲兵。
然而高丽的战事旷日持久,这一去近两年,小小的裴耽都从三岁长到了五岁。前线偶尔有军报传来,说的多是督军的皇太子奉宸的事,裴耽与母亲只能从字缝里寻找裴将军的消息。
裴耽五岁那年的七月,太子班师。打下高丽的两座城,得了朝贡的许诺,也带回了十万将士的棺椁。
裴将军没有棺椁,因为他死后据说还遭乱兵践踏,尸首不全,太子不忍心带他回来。
圣旨送到了太原,裴氏一族所有人跪在府衙前接旨,裴夫人带着五岁幼子跪在最前。圣旨面前的夫人端庄体面,但回去便大病了,初时还络绎有人来探望,后来连探望的人也不见,只有夫人的两名陪嫁婢女,与吴致恒带着的小郎主,日夜在夫人病床前照料。
一个月后,夫人也撒手人寰。
这一个月里,吴致恒未见裴耽哭泣。小孩子像是傻了,他原本是父母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月连衣衫脏了都不晓得换,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还要往夫人床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解开的九连环献给夫人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去摸他的头,似乎想为他将头发理顺,但终究没有力气。
小郎主大约很意外,在过去他解开了九连环,夫人总会抱着他亲他,不断地夸赞他,还给他做好吃的。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他把西席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搬到夫人卧房里来,每日踩着小跷凳,努力将新练的习字一张张都铺开在夫人床头,可那时候夫人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