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主噔噔噔地跑来问吴致恒:阿家看不见吗?我那么多的字,她都看不见吗?
吴致恒没有回答他,那时候他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小郎主虽小,但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他眨了眨眼,轻轻地又问:那她能听见吗?
这回他不再等吴致恒的回答,自己去夫人床头背书。他原本在学最简单的《论语》《孝经》,但背了几篇后,发现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他猜想夫人不喜欢,于是缠着西席先生要学夫人喜欢的东西。西席先生想了半天,说诗三百思无邪,也许夫人喜欢听《诗》。小郎主便径自去学《诗》,从头背起,刚背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人却笑起来。
吴致恒觉得,夫人一定是在笑话他,五岁小儿,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但小郎主却高兴极了,他认定夫人爱听这个,于是捧着书一直背了下去,可是连《周南》都未及背完,这一个月已经到了尽头。
裴夫人死时,吴致恒在她的床前。夫人的脸刚洗过,长发披散肩头,双目凸出地瞪着他,嘴里嗬嗬有声,全是不成调的气流。吴致恒俯下身去努力地听,只听见裴夫人说:“太子……太子害他!”
最后音调陡然高亢,一个“他”字断在九月初凉的空气里。吴致恒甫听见这一重大秘密,吓得连连后退,惶惶然四顾,却看见裴耽趴在窗边。
孩子的背后苍穹高远,一阵风忽然刮过,庭中的老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又掉入他那鸟窝般的头发里。他两手吃力地撑着窗台,露出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瞳朝下盯着母亲。
他一定听见了。
他都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知道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却突然背诵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是《周南》的最后一篇。
天子得知裴夫人守节而逝,下赐了一块金丝楠木的大匾,上书满门忠良四个大字。
*
夜风低徊,许多昏暗的旧影从老人眼底灭没。
他想了很多,也不过是沉默了一会儿,却转头对奉冰笑道:“其实郎主小时候,很顽皮的。将军和夫人曾经宠他得紧,他也聪明……二老去世时他才五岁,守灵、出殡、下葬、入祠,他全都规规矩矩地完成了。夫人生病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原还想,这到了设奠哭临的时候可怎么办?但真到了哭临,他竟然就哭出来了,便像书上说的那样,哀号动心,惹一众宗族亲戚都跟着他哭。后来亲戚们还夸赞他,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哭,是个伶俐的孩子。”
奉冰安静地听着。
“但我却觉得那还算不上什么,他们都没见过郎主真正伶俐起来的模样。”吴致恒又轻轻哼了一声,“他一岁多的时候,曾有一回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厅堂香案,推翻了案上的瓜果盘,趁仆婢们忙着捡拾,他竟把挂着的祖宗画轴都扯下来,自己团团地滚进未点灯的神龛里——装作自己是一尊菩萨!哎呀,后来可挨了裴将军一顿胖揍。”
老人陷在回忆里,却像越说越精神。他一定是很疼爱裴耽的吧?奉冰想了想那个小团子装菩萨的模样,忍不住也扑哧一笑。
吴致恒未料到他也会笑,难免惊异地抬了抬眼,奉冰又立刻尴尬地止住。
*
一个孩子要长大,往往也只是一瞬间事。
将军与夫人落葬之后,裴耽成为大族中的孤儿。他再也没有那样顽皮过了。
“朝廷赐的御匾,原本可以为他挣几分光。”吴致恒叹口气,他绕一大圈,终于回答了奉冰最初的疑问,“但他却从不公开挂出来,是怕惹到幽恪太子不快。”
奉冰静默。
吴伯故事里的裴耽,似乎距离他太过遥远而陌生,他觉得这个裴耽可怜、可爱,却也觉得这个裴耽好像与自己并没有关系。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状元郎。
“……这些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他从未与我说过。”
酒全醒了,此刻的奉冰站在往事的烟云里,手足无措。雪下得不大,穿庭过院,呜咽着吹拂上他的脸庞,他的内心越来越苍冷。
他的梦想与裴耽的生命不相衔接,他的欢喜与裴耽的孤寂无法兼容。
吴伯看了看夜色,虽然奉冰披着斗篷,老人还是去寻了一把伞给他撑上。想了想,吴伯又宽厚地一笑,“郎主或许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当时感情好……”
因为感情好,所以反而说不出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