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一间书斋。
骤然的寂静。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中央的十二折锦屏前垂吊着一盏小灯,护在重山纹样的纸纱笼中,于是放出的光也如重峦叠嶂,云遮雾罩。锦屏后头便不再有灯,奉冰绕过去,身影便陷入晦暗里。
看见种种书案文房,他有些后悔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读过圣贤道理的人,不应当这样暗闯他人的居所。
但是这书斋地上也堆满了书册卷轴,让他迈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就是裴耽的书斋啊。他想。真是个读书破万卷,一屋扫不清的状元郎。
“咔”地一声,脚后跟竟踩到了一支笔,他忙避开,下意识弯腰捡起。捡起来了,察觉不妥,自己捡它做什么?于是别别扭扭地要将它放回原处,眼风却瞥见地上叠了三摞长长的金漆匣子。
从形状来看,匣中装的应是画轴。与四周乱糟糟的摆设相比,它们显然是精心摞好,漆面上的花鸟祥云光洁如新,似乎得到了妥善的珍护。奉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匣子上的搭扣轻轻一按,便看见里头装裱精致的画轴。
他小心碰了碰,画轴只露出最外边的一点角落,题着“永治廿七年四哥寿辰”。
“哐”地一声,他登时将匣子合上,面如火烧。不必再看了,他知道这是什么画。
再往下数,到第十只匣子。他想自己与裴耽在一起仅过了三年生辰,这一卷总该与自己没有关系,一咬牙将画轴展开,竟是一幅数九寒梅图。
“永治卅二年十一月十八冬至,广佑元年二月初九寒尽。”
在这样一句干瘪的记叙旁,梅树枝干奇崛傲岸,九朵寒梅迎风冒雪,却全都没有上色,只亭亭地,留在了寥落寡淡、永不会终结的寒冬。
*
永治三十二年正是去年,先帝驾崩,新太子登基,并于今年改元广佑。
奉冰将画轴放了回去,二十余只漆匣也都依原样摞好。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突然嘶声喊:“裴耽!”
没有人应。
这一座冷清清的书斋里是真的没有人。他这一声喊,便如惊破了一片空虚,火光颤动,唯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扑朔在墙上,合上的未合上的书卷都翻出簌簌的声音,仿佛在徒劳地应和他。
愈来愈深重的迷惘将他锁住。自他抵达上都,裴耽的帮助、袒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裴耽是留恋于他,在功成名就的今日,有意要演一场迟到的深情。裴耽是那么高在云端的人上人,而他已经卑贱入尘泥,飘茵堕溷,命运如是,裴耽不肯放过他,是裴耽无耻。
可原来裴耽要当真放过,也那么轻易。
众目睽睽、满座簪缨的宫宴上,裴耽祝他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裴耽的外宅里,他住了一个多月清净得长蘑菇,裴耽丝毫不来闻问。
再往前推……也便是裴耽的生辰。
他说:明日,明日我便放手,好不好?
——烛火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将奉冰惊得抬起头来。他突然明白。
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裴耽替他解围、给他送礼、让他搬家,裴耽长袖善舞、八面逢迎,裴耽为他受了一箭刺穿肩胛骨。
但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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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天的第二更!这一节和上一节原本应该放一起的,出于某种强迫症我把它们分开了……大家不要漏看了上一节!
第27章
得出这一个结论,奉冰想,自己应该安心的。
他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手搁在漆盒上,好像要为自己寻一个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