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久林来送他出宫。
绕出太液池,夜空飘起零星的雪。袁久林手底一盏宫灯在冷风中飘荡,“裴相吩咐了,务必将您安全地送到家。”
——原来连堂堂宣徽副使都是裴耽的人。
奉冰戴上风帽,将斗篷更裹紧了些,小声:“裴相倒是好心。”
袁久林笑道:“裴相挂念您的安危呀,便在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好走的。”
奉冰轻轻地“哼”了一声,袁久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睁眼看去,奉冰的面色平和,夜色下尤显出病气的白:“那他便不应让我来长安。”
奉冰的语气轻松不忌讳,他对此事已看得很开,料想在某些事情处理完毕之前,至少圣人是很难放他走的。谁料袁久林却又笑道:“裴相已知道郎君不愿久留长安,横竖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突兀地站住,怔愣了。
方才两杯酒喝得急,他有些头晕,漂浮着的心却陡然被沉入井底,他连轻松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
“他,”奉冰有些许地难堪,“他怎不亲自与我说?”
“瞧您说的。”袁久林却回得很快,“这可不合适。”
啊,不合适。
奉冰想,有道理。自己这问话也奇怪,为什么要裴耽亲自来说?
可是就在不久前,裴耽还大放厥词,要他留在长安,还说要为他平反。青年当时的眼光炽热,呼吸沉浊,像孤注一掷。难道这么凶狠的投注,也能说收回便收回吗?
袁久林看奉冰神色,终于叹口气。他看了看身后,其他宫人都隔他们数丈远,但他还是将声音压得更低:“您不要怪奴婢,今日您与赵王殿下推心置腹的话,奴婢已同裴相说了。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夜风长啸,夹着伤人的雪霰,一道道扑在脸上似巴掌。很快要年关了,到这样的深夜,却好像觉察不到辞旧迎新的欢喜,只剩下难以收拾的残梦。大明宫千门万户巍峨连绵,到眼底是千万盏冷漠的灯,都来照亮奉冰僵硬的脸容。
他的眼神像结了冰,底下的情绪全被冰封,但他的呼吸却急促,突然捂住嘴一转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裴允望把我李奉冰当什么?!
什么又叫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知道自己这气恼来得毫无缘由,但他克制不住,咳嗽像干燥的刀子刮过喉咙,冰冷空气倏忽就沿着喉管流窜到心腔。大半晌咳嗽完了,也不再说话,拧身就往前走。
*
奉冰在宫外见到了久候的春时,上了回宅的马车,一路直到卧室都是一言不发。春时不明就里,更加小心伺候,烧好了热水正要为奉冰更衣——春时颇纳闷这外袍是哪儿来的——奉冰却突然将他拂开。
“我再出去一趟。”奉冰冷冷地道。
春时担忧:“郎主去哪儿?”
奉冰咬了牙不回答,径自迈步而出。春时追出去,郎主径往院后走,很清晰,他是要出后门。
春时不敢置信。
第26章
奉冰穿过后院梅林,径自迈入了裴府的后花园。
可这座裴府实在太大,又不点灯,他闷头走了大半天,竟未遇见一个仆婢。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只成了萧萧夜风的游乐地。奉冰低头呵了呵手,他只到过这里一次,凭着记忆,先看到的是一个月前裴耽作画的那一座八角小亭。
那小亭落了几面暖帘,奉冰走上去,书案上的砚台压住一幅未完成的画,似乎只是一株梅树,却没有画上花朵。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狼毫笔潦草地搁在一旁,奉冰一看便忍不住去把砚盒盖上,又将笔搁入白瓷笔筒,做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傻,闷着头三两步匆匆走下了小亭。
他辨不清方向,眼前却有一座亮了微灯的小屋舍,他想点灯的地方总该有人,便凭心里一股浊气,径自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