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轻声细语:“这是岭南广州一带的巧法象雕,我想纵是圣人御物中,也少见这样的。里头的小球是铜制,可以打开来添置香料,无论熏床怀袖,都不必担心泼洒。”
熏床怀袖。
裴耽没有看那香球,却去看奉冰。他是故意说这话的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阁中温暖,奉冰那苍白的脸庞上也染了些微烛影的红。奉冰却也恰在这时抬眼看他。
裴耽仓促地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轻轻道:“多谢李郎君美意,耽……却之不恭。”
他换了自称,又试图接过那香球,奉冰却将它放回了匣中。“裴相辅佐万机,劳事伤神,用此物熏香,定可以宁神静气,为社稷福。”
裴耽眸光微动,“你为何要送我这个?”
奉冰不惯与他面对面,五年前的少年如今已长开了,俊秀眉眼更添洞察世事的锐利,但此刻却显然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欢悦。奉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去猜,于是平静地只道:“我是来感谢裴相昨日赐药之恩。”
裴耽微微睁眼,旋而失笑,无奈一般:“是不是又放了甘草?”
奉冰“嗯”了一声。
“甜一些好。”裴耽道,“过去你总嫌药苦,孙太医放甘草的手才越来越重,你还记不记得?”
奉冰道:“不记得了。”
裴耽静了静,道:“我却记得清楚。”
他的目光里像探出了钩子,要试一试奉冰的脸色。但奉冰连脸色也不想拉给他看,自己此刻一定是麻木的,像个泥偶。
他去了牢州五年,早已知道治病的药根本算不得苦。
裴耽抿了一口茶,唇色微微润泽,又自顾自微笑,“说来,三日后我在胜业坊夕晖楼设宴,李郎君身为圣人辟召的大人物,若肯大驾光临,是耽三生之幸。”
“三日后?”奉冰下意识问。
“三日后,”裴耽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我将满廿五岁了。”
收下礼物后,他的神态便更像个孩子,坐姿更随意,望着奉冰的眼神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奉冰却突然站了起来,脚下有些发软,衣裾带翻了一旁的香炉,又连忙去扶起。
借此,他避过了裴耽那湛亮的眼神。
他们成婚那三年,裴耽的每一个生辰,都是由他陪着,两个人一同过的。但后来他们和离,裴耽又步步高升,想必为他庆祝生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他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他拿袖子去揩博山炉上洒出的香灰,却越揩越脏,金铜的山峦透出无边际的热,热得他眩晕。他又想起来,大逆案发,阖宅上下哭天抢地之际,他曾去秘书省寻裴耽,在省外等了他三日三夜,也没有等到裴耽出来见他一面。他又想去恳求父皇,父皇也不理他,在深秋的宫门外被禁军带走,下诏狱日日受刑部逼供,要他招认自己与叛变的太子有密谋。他们不敢对他上刑,就逼着他不睡觉,给他喂馊掉的糠米饭,还往他的牢房中放老鼠。他看着诏狱中其他人一个个被拖出去,他的仆从、亲眷,他们全都上了东市,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那地方熬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大赦。
他的五指都抠进了博山炉的缝隙里,迷茫中他听见一声低呼,是裴耽将他的手抓了出来,捧着细看,一边道:“你莫将指甲都烧坏了。”
裴耽竟离他如此近了,两人的手指间是滚烫的香灰,他的额头险些磕上裴耽的肩膀。他猝然后退,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才迟钝觉出指甲处钻心的疼。望向裴耽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甚至蓄起了疼痛的水光,旋即又沉没了。
他不恨裴耽,裴耽在那时候躲了起来,纵是薄情寡义,但并未落井下石。但他为什么要为裴耽庆祝生辰?裴耽为什么,竟敢,要我来为他庆祝生辰?!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恶心的道理。
奉冰闭了闭眼。
“草民戴罪之身,不便叨扰盛会。”他的声音像从冰河底下提起的利刃,传出模糊的嗡鸣,“元会之后,草民便将离开长安,永远消失于裴相的世界,还祝裴相从此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裴耽一怔。
方才那种无所适从的隐秘的期待终于从他眸中彻底消退,一时竟好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这让奉冰觉得可笑。当初和离之际,明明是裴耽在上表里说,要与他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他复一字一顿道:“我此来,是想告诉裴相,这数月光景,我不会给裴相添任何麻烦。之前贡物的案子是我疏忽,日后若有人要疑我查我,裴相自可放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