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浅淡地勾了勾唇。
春时全不晓得自家郎主才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他忙活一阵,忽发现有几味药已用尽,该添置了。同奉冰说时,奉冰也正想出门走走,主仆两个便穿上大氅、戴上风帽,同往东市去。
“听闻这位黄大夫岐黄圣手,比两宫太医还要妙!”春时笑道。
寻到那黄家医馆门前,却见门庭若市,尽管是个下雪天,排队守候看诊的百姓也仍不少,还不时有贵人家衣着华丽的仆婢进进出出。奉冰的药方是自己带好的,过去在长安,由太医署拟定,去了牢州,又陆续由当地大夫做了些修改。奉冰让春时将药方拿进去,他只需抓药,或许不必排队。自己独守在街边廊下,百无聊赖地踱去一旁书铺翻了翻书。
书铺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历年科举的考卷汇编,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来往行人翻得卷了页。奉冰一眼便瞧见了永治二十五年的小册,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过来。
扉页上题了当年各科高中者的姓名,头一个便是裴耽,字允望,中进士科。
那一年的裴耽才十七岁。虽出身河东名门,但五岁时父亲便在一次对高丽的战事中早早离世,母亲紧随而去,朝廷御赐了一块满门忠良的匾,他便是在那牌匾下读着书长大。不过这些都是奉冰后来才得知,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初见裴耽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耀眼的少年,好像一出生便是明珠绝代,从未经历过任何的人世风霜。
奉冰揭下风帽,从大氅底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
进士科殿试赐题:“舜不杀象,论之。”
象是舜的异母弟,屡次暗害舜,舜却始终不计前嫌。先帝让众才子论之。
进士科是本朝最难考取的常科,有“五十少进士”之称。但裴耽却偏偏考中了,他鲜衣怒马从朱雀大街上行过,像那前朝的潘安,被士女百姓们的爱慕眼光牵拉得几乎走不动道,马前车中,掷满了鲜花美果。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了长安城中的大雁塔上,风日秀丽,拂过曲江池畔志得意满的脸庞。
奉冰知道,裴耽始终怨他。
一纸赐婚诏书突兀地下达,逼迫裴耽娶了自己,嗣后便入秘书省,做了从五品的丞,终日点书为伴。他折断了裴耽即将高飞的翅膀,把裴耽高中那一日所有铺锦列绣的风光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啊呀,裴相!是裴相来了!”书铺主人的一声惊呼将奉冰的思绪打断。他惊了一跳,书册掉在地上,被眼前人捡起,还轻轻拍了拍上面的雪渍。
奉冰憋不住了,转身便要走,却听见那人还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看见了书的内容。
书铺主人凑上前,递上一支笔,满脸堆笑地道:“裴相,给这册书题个字可好?小民难得见一次裴相,您的文章我都倒背如流了!”
裴耽不答,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拿书去拍奉冰的肩膀,奉冰不得已回转身来,便见他笑得清澈。
“这位郎君若喜欢,我给郎君题个字?”
太不要脸了。
只好在周遭无人认识奉冰,他抿着唇,干巴巴说了句“不用”,便往那医馆方向走。然而医馆前人多,推推搡搡,还总有人踩他的脚。他知道裴耽就跟在他后头,没来由地更窘迫,裴耽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他与人潮隔挡开。
裴耽温热的气息几乎逼至他的鼻端。
他明明从不曾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如此慌不择路?
奉冰蹩入一条巷道,身后的声音却又淡淡地追了上来:“郎君今日咳嗽得厉害,可是邸舍药材有缺?”
奉冰站住了。
面前便是小巷的高墙。熙熙攘攘的闹市人语声,风雪在其中溯回飘转,但被一把伞遮住。伞下的空间逼仄幽谧,他自己呼吸的气息都结成了雾,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很冷,奉冰不由得低头呵了呵手。“只欠一味独活。”他说。
裴耽蓦地哑了声。
裴耽心窍玲珑,他显然能听懂。在多年以前的那座小小的宅屋中,他们吵架,奉冰很少能吵赢这位状元郎的。
伞是青竹色,微雪簌簌地落在纸面,在奉冰脸上落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裴耽开了口,但却没有吵架的意思,这让他意外。
“我来邸舍之前,”裴耽似乎在慢慢地思索着,“去了一趟尚药局,挑了几味上好的药材,都是你……从前用惯的。民间的药不比皇家,你试一试,定知道它好。”
“多谢裴相美意。”奉冰道,“草民在牢州五年,过去用惯的东西,如今恐怕早已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