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还道了一声谢。
直至今日,那一幕都还历历在目:那小姑娘拿到那五钱碎银,攥在手里,转身出了若愚堂,向那卖灯的货郎走去时,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仲春雨后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红润的脸颊上,亮得耀眼……
那时,他站在若愚堂中看着,心里只有志得意满,剑骨既有踪迹,公子便有救了,却从未想过,今时今日,当他再回想起这一幕,竟然感觉到一丝荒唐,甚至内疚。
孔无禄低下头来,只道:“她现在是公子的朋友……”
韦玄冷冷道:“公子不知道。”
孔无禄眼眶微红:“可即便不知道,他就会答应吗?”
韦玄于是沉默,过了良久,却是举目看向了云来街方向,慢慢道:“既已动摇,剩下的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何况,宋化极那孽种血脉的伎俩,还没全使出来呢……”
病梅馆内,服过药的伤患们,基本都已在地铺上睡下。
但王恕房内的灯,却还亮着。
那一枚深紫的玉符就静静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上面“天地人”三才的徽记分列于玉符三端,象征着王氏最大的权柄。只要将其捏碎,韦玄等人便会立刻收到讯息赶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看了它许久。
门没有关。
一命先生最后给病人们把过脉,掌灯回房,正好从外面廊下走过。
王恕眨了一下眼,忽然问:“他们进来,师父却没阻拦,是终于和他们想得一样了吗?”
一命先生停步,却没回头。
他站了一会儿,不曾回答,只道:“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说完,便搭下眼帘,走远了。
王恕依旧坐着没动,也没关门,只看着外面那片天幕,从黑沉沉的一片,变作寂静的深蓝,最后亮起一抹鱼肚白……
这一夜,周满也没有合眼。
在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极其重要的某一环后,她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命运不由己的飘荡,于是想起了这一切的最初……
从若愚堂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天真的喜悦,甚至没有跟那名货郎讲价,便将新得的那五钱碎银和自己辛苦攒了两年的一百文凑在一起,买下了那盏已看中许久的灵灯。
她抱着它,推开柴扉,回到家中,欣喜地拿给娘亲看:“有了这盏灵灯,以后晚上都亮堂堂的,娘亲再也不用担心灯油不够做针线活儿坏眼睛了!”
可没想到,娘亲接过一看,竟倏然变了脸色。
她用力掐住她瘦削的肩膀,厉声问:“这灯是哪里来的?你去小剑故城了!”
周满下意识说:“是,我,我在城中买的……”
娘亲的声音便变得更厉:“买?钱呢?你哪里来的钱?”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娘亲,哪怕是父亲走的那一天深夜,她也只是捂住她的眼睛,温柔地哄她说:“别怕,阿满,别怕,有娘亲在。爹爹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他只是病了。现在睡着了,病好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所以现在,周满吓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娘亲怕自己学坏,去偷东西,于是挂着泪,摇着头解释说:“是我自己攒的,还有去城中测根骨得的……”
那一刻,那名荆钗布裙的妇人,如遭重击,往后退了一步。
灵灯落下,砸在地上,碎了一角。
前世的周满,即便登上了玉皇顶,执掌了齐州,坐在那亮晃晃的嵌满了金箔的明堂里,也仍旧会时不时地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砸在地上的灵灯、娘亲恍惚的神情,回想起走出若愚堂时照在她脸上的阳光,还有被若愚堂那名执事放到她掌心里的那五钱碎银……
灵灯灭了。
半指斩了。
娘亲死了。
剑骨没了。
年少时的周满,怎么会知道?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五钱碎银,竟已是自己一生险峻命运所值的全部价格。
此时此刻,又有阴谋在暗中编织……
缺了最重要的那一环,周满无法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仅从春雨丹泄密这件事便可看出,倘有幕后黑手,对方所针对的目标,无疑是金不换,是她,甚至是泥菩萨,而利用的,自然是陈家,或者其背后的宋氏、陆氏……
危险在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