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召棠摇头叹气。女仆进来上了茶,被他挥手招呼下去。他一个人单住,雇了三个下人: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一个贴身伺候的年轻丫头,还有一个跑腿干粗活的小厮。
“我们过来也没走那边。你这地方位置挺好,四通八达。”安裕容道。
杜召棠得意一笑:“可不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人工物价还不贵。所谓大隐隐于市,此之谓也。”
“你知道枪毙的都是什么人么?”徐文约问。
杜召棠顿了顿,道:“听说都是新党反动分子。没日没夜审了几天,恐怕一个个都铁板钉钉跑不了。这话我只跟你们讲,千万别往外传。”看两人一眼,转口道,“放心,我打听过了,上了枪毙名单的,没有小喽啰。你们要救的人,只要不是确凿加入了新党一派,最多受点皮肉之苦,肯定没大事。不过……还是得快点儿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原本公开枪决这事儿没那么快,但是吧,新近打江宁调来一个厉害角色,党总部监察局一个科长,得魏司令赏识,升了副局长。魏司令自己在河阳坐镇,手里把着军队,派了他到申城来整顿后方。这个人,据说做事风格比较激烈。来了没几天,就收拾了许多嫌疑分子。前日街口枪毙的,不过明面上几个。暗地里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安裕容道:“劳芾然兄挂念,人已经弄出来了。都是没头没脑的混小子,细究起来,其实没犯什么大事。今天也是特地来告知一声,叫你费心了。”
杜召棠一愣,旋即堆笑:“弄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并不追问是如何救出来的,只道:“既然人都救出来了,也算了却一桩麻烦。我这里做饭的老妈子手艺不错,南北菜系都来得,你二人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几盅?”
徐文约笑道:“裕容本说好今日该请你吃饭,倒叫你做东招待我们。”
安裕容捧场道:“芾然兄说手艺不错,定有不凡之处,我可期待得很。只是你搬家动作太快,都来不及准备礼物,贺乔迁之喜。我看你这客厅还有点儿空,明儿叫人送一台留声机来如何?”
杜召棠拍手:“那敢情好。还是裕容懂我!”
到吃饭时候,酒过三巡,不免又说起当下局面。酒酣耳热,彼此投机,安裕容趁势道:“承蒙芾然兄厚爱,下了个大单子,奈何存货不足,叫你多有不便。我后来想了想,纵然给你找来替代品,终究不合心意。你也知道,我是个惫懒脾气,这点生意,一直小打小闹,没想过要扩大。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仍旧拘泥于惯性,倒显得畏葸不前,辜负了大好时机……”
“可不是么?我早就想说了,有钱不赚——恐遭天谴!”杜召棠直拍大腿,“你这是想通了?还缺不缺资金?我给你拉点儿?”
“那倒不用。”安裕容笑着摇头,“不过,确实有一事,需芾然兄出手相助。”
“你说,只要兄弟我做得到。”
“你知道,这些个高档洋货,都是先到明珠岛,再从明珠岛的洋老板们手里往外发。我想,不如索性跑一趟明珠岛,当面与他们谈谈,看能不能签个专属供货协定,把生意做大些。你要的这批货的缺口,我直接在明珠岛补齐了,以私人贵重物品走洋人邮轮寄送,估计最多半个月就能到你手上,应该误不了事。只是最近本埠出港查得严,得有交通局通行许可证件……”
申城外港进出由租界联合机构与本地政府交通局共管,通常说来,洋人管洋人,夏人管夏人。最近半年,夏人进出,尤其是离港,核查十分严密。
杜召棠毫不犹豫点头:“这个好说。我与交通局的人还算说得上话。”略加思忖,又道,“谈生意不是一次的事。这样,我给你们玉颜商贸公司要个公司通行许可,可反复使用,每次出入港口登个记盖个章,事后到交通局备案即可。”
听罢此言,安裕容心中大喜。公司通行许可比之个人许可,便利多多。不仅随行人数限制更小,因默认有资产担保,核查也相对宽松。
举起酒杯,衷心道谢:“如此求之不得。要是瞧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定然一并给你寄回来。”
林满福按照玉卿少爷吩咐,每日跑一趟镇上江南艺专。五月间蔬果丰收,他每天给艺专食堂送上门,倒也不显突兀。如今正是农忙时候,他下午出发,晚饭前往回返。这个时候,学校正好结束下午课,有些爱吃新鲜一口的教员,便会拐到后门码头来,向等在这里的村民买些当日鲜货。
这一天刚卸完东西,便望见俞蜚声急急忙忙走来。
“俞先生。”
“还好赶上了。”俞蜚声递给他一本书,“上回玉卿说想借这本书,不巧我借给别人了,今日才还回来,你帮忙捎给他。”
林满福接过,看见书当中似乎夹着一封信。
“我写了几句读书心得给他。你告诉他,这本书也送他了,看完不必还我。”
林满福将书小心收好,预备趁日头还没下去,抓紧返回。恰巧碰见上村一对父子,算起来是曲里拐弯的远亲,蹲在艺专后门码头,篓子里是白天在镇上卖剩下的小鱼小虾。随口寒暄几句,那父子俩抱怨日子难过,又说起这些天村里大老爷请来了纠察队,专门对付抗租百姓,闹得四邻不安,整日提心吊胆。
“我家租地少,多数日子打鱼,没去凑热闹,躲远些也就是了。那些靠种地过日子的,这一回可全折进去了——纠察队的人有枪有刺刀,抓到人竖着进横着出,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林满福听得脑子嗡嗡响,有心多问几句,对方也说不出更多内情。只知道纠察队住在几户大老爷家里,四处抓人抢东西。他着急忙慌撑开船往村里赶,远远望见站在岸边的玉卿少爷,赶紧撑几篙划过去。
“上村来了纠察队?”颜幼卿平静的脸色沉了沉,随后道,“今日可有俞先生传话?”
“有、有的。”林满福掏出衣兜里藏得仔细的书本,“对了,俞先生说,给你写了一点读书心得,还有,书送给你,不用还他。”
颜幼卿接过去,略微翻开,发现书里夹的,其实是一封来自申城的当日电报。峻轩兄传来的,竟然不是电话口信,而是电报……心不由得也往下沉了沉。面上不显,向林满福道:“你先去找村长,说纠察队的事,我也会告诉陈阿公。事情办完就回家吃饭罢,不必过来了。”
林满福应声,上岸奔去村长家里。颜幼卿加快脚步,一面拆开电报阅读,一面往庄园走。待走进大门时,电报已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三遍,心中亦盘算清楚,想好了如何安排。
晚饭已经上桌,摆在厅屋里。颜幼卿先去厨房,满福嫂做好饭便回自家去了,陈阿公不肯与主家同桌吃饭,端着一只大海碗扒拉得正香。颜幼卿等他咽下一大口饭菜,才把林满福带回来的消息说了。陈阿公听罢,捧住碗筷愣了一会儿,才道:“这……怎么也没人来送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