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已成历史,变了模样的他受不了任何羁绊,只能离家出走,跌跌撞撞地独自前行,直到他遇见另一个男孩。
一个跟他很像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蓝眼睛与黑眼睛,白皮肤与黄皮肤,高个子与矮个子,他们俩站在一起简直是该.死的喜剧电影里的好搭档。一个曾躲在深山老林,一个辗转于白人国家,他们来自炮火和谎言,他们同样一无所有,他们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又像是世界上同一个人的两部分。
最初只是有些好奇,但男孩不由自主地被渐渐吸引了。他们成为好朋友,一起行动,一起交流,坐在月光下的篝火边交换秘密,再没有人可以介入他们之间。
那个奇妙的月圆秋夜,男孩因为被炫目的月光扰乱,忽然露出了自己锋利外壳下的真面目。面具一旦出现裂痕,终将碎成齑粉,不论是在医务室还是在防空洞,令人难以忍受的、发疯一般的焦虑都会涌上心头,对方一定察觉了,因为他们的心情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他们相互交换了灵魂的一部分,那个人总能看穿他的伪装,总是试着触碰他。
他曾经久违地感到害怕,他太久没让人靠近自己了,大多数靠近他的人都让他狠狠地感到疼痛。他毫不留情地反击,使那些人付出生命代价,然后他变得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体内空空如也。他同样不信任这个吸引他的人,但是却习惯用谎言来保护这个人,最终必然的,这个人还是逼得他付出信任了,他时不时想着,就算有一天这个人创伤了他也没关系,因为到那时一定是世界末日。与此同时,他们的关系变了,变得更加稳固,也更加难以割舍。
不过,那家伙终究跟他不是一类人。那个人是干净的,不是纯洁但是干净,这就是男孩忍不住要护着他的原因。
与手中紧握刀枪不放的男孩不同,在经历了足以毁灭一个人的伤痛后,比起开枪那个人还是选择逃跑——多少人不知道,逃跑也是需要勇气的,这证明他会自己咽下苦果,怀揣着恻隐之心孤独终老。男孩嘲讽地想,谁说摩拳擦掌的复仇者一定勇敢?他们大多数人只是吊着一口气为自己寻找忘却痛苦的办法罢了。以暴制暴,以对方施加给自己的疼痛复制一倍再还回去,那么暴力将永远持续下去。世界不需要这种人。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这个人保持现状活下去吧,只要有这个人存在的世界就依然有救。可能是头脑不正常了,或者是中毒了,男孩第一次有了这种缥缈但神圣不可亵渎的想法:只要这个人活着,不管生活变成什么模样,它都是有救的——“只要这个人还活着”。
伊利亚在心中,在梦中,始终有一个无声的呼唤,搅得他夜不成寐。它在等待自由的旭日东升,当伊利亚长大了,变强了,都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地间时,它才正式发出声音,连同多年的份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个最重要的人大声而坚定地,说道:
“Ялюблютебя.”
“Ялюблютебя,Ялюблютебя!……”
假如这是一场大人们所说的荒谬的错误,那么就让他发疯吧。他不稀罕安宁的天堂,欲.望也好执念也好,他只想在地狱里拥抱他所渴望的——那就是完整的、真正的他,和独属于他的虔诚献祭。
*
“伊留沙,到了。”王耀低声打断了伊利亚的漫想,在他们的脚下,是荒废破败的“沼泽营”的遗址。
它像是一条奇形怪状的虫子卧在雪谷中,一条被碾碎的死虫,王耀此时对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有些轻蔑又有些忌惮,所以他没有行动,只是和伊利亚潜伏在“沼泽营”附近山上的树林里。
讽刺的是,回“沼泽营”的路比离开的路要平坦多了,王耀和伊利亚上午出发,竟然只走了几小时就回来了,路上没有风雪、没有野兽、没有士兵,伊利亚的状态也很好,这简直是命运的安排,唯一让王耀有些介意的是他们至今为止没有遇见一个从“沼泽营”中逃出的孩子,是方向不同还是他们都死了?那么始作俑者的卢西安诺现在又在什么地方?或许他应该排除杂念专心思考自己的生存问题?现在的“沼泽营”里会有答案吗?
王耀深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观察四周。四下很宁静,连动物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这里从来没有生气,唯有被折断的树枝和“沼泽营”大门上的血迹宣告着这里曾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原先卡在大门上的货车不见了,损坏的大门就保持原状扭曲地豁出了一个洞,不知道那位驾驶货车的烈士如今怎样了。
“守株待兔是迷信,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伊利亚放下小望远镜,坐在雪地里仰望对面白得发亮的山顶,“里面,可能还有留下来的人。”
“说的也是,我先去看看吧,你待在这里别动。”
伊利亚有些不悦地轻皱眉,自己爬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支枪:“要走一起走,万一你掉进坑里了谁来救你?”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对话,王耀会心一笑,捡了根树枝给伊利亚作拐杖,那两人全副武装地向山脚进发,一眼望去,覆盖了白雪的“沼泽营”操场空荡荡的,连一丝血迹、一具尸体也没有透出来,王耀的心情稍严肃起来,他们抵达门口后,迅速地钻了进去,躲藏到行政楼后蹲行,透过行政楼一层破碎的窗户,他们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操场,射击场,教学楼,宿舍楼,天台,往日挤满了人头的场所忽然变得空旷了,一切安静得可怕,仿佛一个被荒废的星球。
王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对伊利亚示意去医务室查看,伊利亚点头,于是以王耀为首,他们又敏捷地溜到了医务室后门,伊利亚拖着左腿,王耀举着枪以后门为掩体轻轻悄悄地朝医务室里探出眼睛,发现医务室有些凌乱,药品柜翻倒了,一地狼藉,牛皮纸档案七七八八地挤在柜子,看来被人草草翻过,但是没有人,角落和柜子里都没有,王耀松了一口气,收好枪扶伊利亚进来躺下。他们好久没睡床了。
还有一些完好的药瓶,王耀麻利地给伊利亚做了消毒,本来还想缝合伤口,被伊利亚以麻烦为由谢绝,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王耀洗劫了整个医务室,把有用的药塞满了背包,包括他们的“生命水”吗啡,期间伊利亚安静地坐在床上望向窗外,仿佛在透过那扇窗户看穿未来,然而窗外是一堵水泥墙。
气氛有些诡异,王耀忍不住打断了这寂静:“好奇怪,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要在这里多待几天吗?食堂那边应该还有食物。”
伊利亚摇头:“不能留在这里,我们就是为了离开这里而拼命的。”
“我明白了。我去仓库里再拿点药。”
王耀拂开白帘,走到仓库的铁门前掏出铁丝想撬门,他曾经和他的同伴们一起站在这扇门前然后发现了“沼泽营”的真相。他的铁丝插进锁孔,他扶起铁锁刚要动作,突然“啪嗒”一声,铁锁自己掉了下来。
王耀的心脏猛缩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锁之前就被人打开了。里面有人。
“怎么了?”
身后传来伊利亚的声音,王耀强行按捺狂跳的心,回道“没事”,并且拔出枪举在胸前,推开了铁门。他还是大意了,现在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都得负责解决掉。
铁门“吱呀”一声,里面一股阴冷的腥风袭来,恶臭得让王耀差点吐出来。就在王耀的面前,一具身体坐在墙角里,他的两边堆满了箱子,箱子的颜色的红褐色的,王耀屏息凝神地靠近他一看,发现他的左手上还拿着一把手.枪,右臂却似乎是被砍下而不翼而飞了,他的海藻一样的棕发后面是炸裂的血花,看来这人是吞枪自杀了。仔细一看,这人有点眼熟,竟正是当初十月节给伊利亚做占卜的少年“巫师”!他如今死了,而且丢了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