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狡辩了!”伊利亚严厉地打断了王耀的自言自语,“你只是又想逃避了!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当中只有你能活下去了,你是要放弃这个我已经得不到了的权利,还是放弃我?”
“……不,我都不想,我想跟你活下去。”王耀突然目光炯炯,直视“伊利亚”的眼睛。
“做梦吧,天上怎么可能会掉馅饼?还是说你以为你有力量夺取你要的一切?”“伊利亚”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王耀抓住系在水桶上的绳子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打战:“伊留沙,我现在明白了,或许这时什么都没有,但不去试试看就永远也不会成功——8队的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了。我想活下去,你也想活下去,我们一直以来的挣扎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不会再逃避了,绝对不会!所以苦难还没有结束,安逸的美梦永远是属于死人的!”他抓着绳子一鼓作气地爬上井口。
井口外强烈的光芒使王耀眼皮直颤,不过他似乎在最后一刻看见“伊利亚”的脸一阵模糊,又变化成了自己的脸。在那张脸上,是一副得到救赎的安详表情,他抬头仰望天穹,那里竟然有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在缓缓打开,洁白的羽毛飞扬,天使吹着号角在召唤他,纯洁的圣母拥抱了脏兮兮的孩童。在过去得到安息的时刻,人的灵魂可以蜕变新生,最温柔的声音呼唤道:旅途还没有结束呢,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醒来吧。
*
宛如从一场跨越百年的深眠中忽然苏醒,王耀在极寒中战栗着猛地坐起,才抖开眼皮就发现雪屋屋顶一片明亮,自己的头发结满冰霜,手脚也被冻得异常僵硬,呼出一口气像是仙人吐出的仙雾,充满血腥味的鼻腔里一阵阵地刺痛。他扭头一看伊利亚,胸膛还在起伏,还活着,探一探体温,居然降了许多,奇迹降临了!生命胜利了!
王耀捣毁雪屋的屋顶,如同破壳而出的新生儿那样探出身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他现在很想放声大叫,让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天已经亮了,雪已经停了,碧空如洗之下,四周空旷的、亮晶晶的雪原不再是牢笼,它们向四面八方延展出一片新天地,自由的力量重新回归于王耀的身躯,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尽管这个季节里不应该有花盛开,可是距离雪屋不远的草地里,一片蓝色的矢车菊竟突破闪亮的雪层从大地里钻了出来,一夜之间就开出了一朵朵稚嫩的小花,它们也是如同刚刚摆脱一场噩梦似的仰脸深呼吸,花瓣的细毛上黏着冰凉的霜晶。
王耀知道这花的命运与他们是拴在一起的,它既是伊利亚的生命之花也是他的勇气之花,他将它们珍重地摘下,返回雪屋煮起沸水,细细地把矢车菊炖成草泥,在一片草叶的苦涩清香中用沾满草泥的湿毛巾为伊利亚的眼睛进行热敷,同时把压缩饼干掰碎了与草泥混合着喂给伊利亚吃。渐渐转醒的伊利亚坐起来尽力地吞咽食物,王耀伸出手鼓励性地拍了拍他酸硬的腮帮子:“没错,就是这样,多吃点。你会好起来的伊留沙。”
伊利亚轻轻地咳嗽:“不用你说我也会的,说不定还会把你的那份也吃掉。”
王耀为伊利亚拆绷带换药,眼睛亮了亮,因为他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虽然四周还有点发红。伊利亚的眼睛还是看不清,他只能询问王耀:“怎样?还有救吗?我感觉我明年还是没钱买轮椅。”
王耀忍俊不禁:“用不着那玩意,我可以搀扶你。”
王耀戳了一下伊利亚的伤腿,酸软的痛感共鸣了一阵,伊利亚从没像现在这样为疼痛感到快乐——他的腿还有知觉,并且正慢慢痊愈:“可是你没我高。”
“我会长高的。”王耀认真地争辩道。
“然而始终超不过我。”伊利亚也认真地争辩道。王耀有些火了,但又觉得很搞笑,仿佛最初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一下子回到了他们身上,感觉还不赖,所以他只是骂了一句:“闭嘴吧伤患人士。”伊利亚得了便宜就乖乖闭嘴。
王耀也吃了一大口草泥,植物柔韧的纤维使他头脑清醒,他总算能好好思考问题了:
伊利亚的体温正在恢复正常,但他需要更多的医疗和休息,待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耀愈发察觉之前他们有些轻视了的问题,那就是食物——与秋天的山林不同,冬天的森林危机四伏而又贫乏,基本上找不到什么食物还反而可能被当成食物,他们携带的干粮至多能撑五天,但那也意味着他们在这五天里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他们需要物资,食物、衣服、医疗……什么都好。
继续思考下去也没有意义了,问题很明确,王耀得出的解决方案也很明确,待伊利亚的身体好转起来,他立马向伊利亚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伊留沙,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回沼泽营?”伊利亚不适地皱起了眉头,好像想起了某种脏东西似的。
“是的,我们跟它的缘分还没断呢。那里现在恐怕已经变了副模样,空荡荡的,没有人……人都逃走了,士兵也撤退了,他们的计划失败了,然后总有一天会去销毁那些证据。在那之前,我们回去拿走需要的东西,然后赶紧开溜,我其实觉得我们在走的这个方向不对,前面有河还有悬崖,这样会迷路的。”
“也许士兵就驻扎在原地等我们回去自投罗网。”
“但是我们必须回去检查一下,这值得我们冒险。”王耀从包里取出枪.支别在腰边,然后坚定地看着伊利亚,“而且,我觉得那里还有事情需要我们终结,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
伊利亚把手覆盖在新绷带上宽慰地笑了笑:“嗯,如果鹰钩鼻还活着我一定要打爆他的头。”
王耀点头,把伊利亚拉起来,从损坏的雪屋中钻出来,在冷空气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尽管他们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他们的身躯却像着了火一般灼热,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斗做好准备,雪地里印下了四行深深浅浅的足迹。在明亮的天光下,王耀沾满露水的头发在微风中闪闪发光,而他的双眼正像朝阳一样熠熠生辉,伊利亚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最终只是吐出一个咒语似的单词:
“Пошли.(走吧)”
☆、一无所有者的献歌
……好险,差点说出来了。伊利亚想。最重要的语言就是最禁忌的语言,必须慎重地,珍重地,在最合适的时间点说出来,不然干脆永远别说——恐怕耀也是这么想的,他也忍住了。
休息期间,或者说濒死期间,人的意志要么异常薄弱要么异常坚强。伊利亚心中有道坎,因此他总能控制住自己,哪怕情绪如潮水般淹没他整个人,他有时甚至痛恨自己这条优点。他在高温的睡梦中看见过疑似走马灯的东西,忽然之间察觉到了许多曾经没有发现的事情,所以这个故事应当重新说起:
*
最初是一个拥有特殊血统的男孩出生了,他是他们家族最后一个新生儿。而早在十几年前,他们的家族就因为权力斗争而覆灭了,剩下的人带着财宝和忠实的仆人躲在偏远的山庄里苟延残喘,尽管他们不必面对饥饿、寒冷、暴力和无止境的劳动,他们却一直感到恐惧,因为他们是从死神手下逃走的行尸走肉,音乐和奢华的舞会并不能救赎他们。
男孩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被欺骗了,他从来不了解这人世间,所有大人都细心呵护他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救星。他学习国王的课程,足不出户却多才多艺——当然,这些技艺并不能买来面包,到头来还是荒废了。
这位年轻的、虚假的国王很快便陨落了,他沾染上肮脏的尘土,撒谎、偷窃、抢夺、杀戮,狼狈不堪、颜面尽失、不择手段,但是他还活着。无疑,他很顽强,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强大为什么他还会屈服于人间?如果当初他再努力一点会不会他就不必弄得一身脏?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