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封胭时而清醒,时而疯狂。
清醒的时候她尚且能明白自己的病情给当时年幼的封梧带去了怎样的伤害。
她会拉着封梧一同坐在沙发上,那双被雾色笼罩的烟水眼定定望着他,一望就是良久,随后半是郑重半是惶恐地向他道歉。
她也会用颤巍巍的手试探性地执起他的手,略略拍拂他的手背,恍惚而含混地重复“妈妈向你告罪”。
疯狂的时候她却被魇住了心神,认定与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封梧要谋杀她这个母亲。于是她既愤怒又悲哀地逼视他,质问他,轻则冷嘲热讽,重则动手打骂。
她凌乱的黑发随着她身体狰狞激烈的抽动哗啦啦地晃动,和昏黄荒野上随风弯折的长草一样。
这时封梧须得接连不断地安慰他的母亲,告诉她她病了,所有的监控、毒药都是她的幻想。
可母亲只自顾自把单薄的躯体蜷缩在幻想的角落,以为他是与那些坏人合谋来骗她了。
她愤怒地拎出厨房橱柜里的瓷碗和玻璃杯乱打乱砸,她像个自我防卫的盲人一般胡乱挥舞着纤弱的手臂,将摆在茶几上、餐桌上、立柜上的物件尽皆扫到地上。
而封梧就跟在她后面,边躲开她时不时砸过来的物件,边将那些可能割伤她的碎片扫在一起处理掉。
他的母亲已经不再去工作了,整日整日地待在家里,只有时约了私人医生定期检查的时候会出门一趟。
她出门在外时勉强能保持风度与体面,回到家中却会不知缘由地心神不宁,然后断断续续地精神失常。
长久以来,母亲的被害妄想让封梧痛苦不堪。有一次他身心俱疲,耐心耗尽,便威胁他的母亲,说要报警,将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时他的母亲就像获知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忽而抛弃了手中打砸的物件,脸色苍白地高声尖叫道:“我不要去!我没病!我没有精神病!我是你妈妈,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扑通”一下跪在他的面前,死死地抱住他的一只腿,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我会死的,我不能去!我没病,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有病?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你们逼我的!”
“我不要去精神病院!不要去!”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张脆弱而可怜的脸一时间涕泗横流,“阿梧,妈妈不是疯子……不是的……不要把妈妈当成疯子好吗?求求你,妈妈求求你了!”
封梧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扶她起来:“好,我们不去了。”
“说好了?”他的母亲不愿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
“嗯,说好了。”封梧像哄孩子一样温声道,“妈妈去睡一觉吧,醒来房子里的坏人就不见了。”
“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的,对吗?”他的母亲这才怀揣侥幸般站起身来,仍疑心地看向他。
“不会的。”这不是封梧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他的母亲也许是哭累了,这会儿总算乖乖回卧室睡觉去了。
封梧收拾了一会儿残破的家,在厨房硕果仅存的不锈钢保温杯里倒了热水,放在母亲的床头柜上,又帮已然睡着的母亲掖好了被子。这才出门去购置些新物件。
路上下起了小雨,天空暗紫得仿佛集装箱箱顶凹陷得十分脏污的纹路,使沿路的发光广告牌的红蓝光愈发迷离、魔幻。封梧走过随意的一条街,都像走过本应临死前出现却提前到来的走马灯。
这些“走马灯”迫使他的脑海闪现出许多源于过去的画面。
他想起曾经的母亲,那个温柔得一提高音量就会声线颤抖的母亲,也想起父亲,那张和城墙一样高高在上地将人拒之门外的脸。
更想起那些接连拜访却并不为拜访而来的人们,想起他们从沼泽底传来的、无耻的、丑陋的吠叫。那些牲畜般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泥泞里,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审判着、凌迟着他,仿佛在告诉他:
要么像牲畜一般吠叫,然后像污垢一样拥有;要么像人一样挣扎,然后像风一样落魄。
他不想那么丑陋地吠叫,也不想那么落魄地挣扎,于是他似乎无路可选了。
他陷入了此生最为迷茫的境地。
他沉浸在无尽的迷惘中,无心撑伞,愈发连绵的雨滴打湿了他的上衣,沾湿的布料毫无缝隙地沾着手臂与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也许是走神过多的缘故,他在路上遇上了些意外,让他绕到了平日里不会经过的青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