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却不惧怕他,“将军,圣朝以孝治天下,您就算是质子,但逢了母丧,肯定可以回国拜祭,这是成例。就算是江夏王,想必也能体恤的。”
顾图静了静,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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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明门外,夜色凉如水。龟兹国的使团不过二十来人,此刻马车辎重都停在路边,魏晃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而往城楼处张望,时而又低下头来搓一搓手。
终于,那本已关上的城门开了一条缝,顾图与宋宣牵着马出来,魏晃喜出望外,拼命朝他们招手。
顾图走来,先往他胸口捶了一拳,“怎么走这么早,还悄没声儿的?”
魏晃吃痛地哎哟一声,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些担心洛阳城近来的风向。”
顾图凝了神色,“什么意思?”
“我这些天,听说各地兵马都不太安分,似乎是左丞相在调兵。”魏晃压低了声音,“调兵,知道吗?尤其是江夏王的封地,荆襄一带,已经裁汰了好几名都尉,现在军权不知落在何处。”
这些事,顾图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一些。但江夏王似乎胸有成竹,他也就没有过问。
魏晃看着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图啊,我龟兹不过边陲小国,绝不敢往洛阳城里掺和。我最近眼皮子总在跳,就怕出了事儿要害我不能回家,所以我想,早一日走便有早一日的好处……”
顾图淡淡一笑,“你便是胆子小。——不过你此去放心,我会打点好西域长史府的。”
“多谢哥哥了。”魏晃朝他作了个揖,将头发往身后一甩,顾图这才留意到他的金褐色长发已编成了许多根长辫子,挽在一起,越加衬得他那张脸白嫩娇柔,煞是好看。魏晃的身上也已换了宽大的西域袍子,金银交错的色泽耀人眼目,这在洛阳城里,是指定要被人笑话,说不入流的。
顾图忽然觉得自己认识魏晃十多年,却好像直到今日,才终于看明白了他。
魏晃最终上了车,还从车上探出脑袋来朝他挥手,大笑着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宋宣扑哧一声笑,给顾图翻译道:“他说,愿天神永远眷顾您,顾将军。”
天神啊。
北方的蛮夷都只信仰一个天,不论西域还是匈奴,倒可以共通这一句祝福。顾图低下头,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那草原上的天神,还会眷顾洛阳城中的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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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了四更,宋宣不住地打哈欠,顾图便打发他回去了。
自己上了马,朝结霜的马鞭上呵了呵气,便骤然一鞭落下,“驾——”纵马飞驰起来。
夜云飘暗,轻软的雪霰往四面飞散,宛如温柔的手抚过他脸颊,却令顾图无端想起了母亲。
若是母亲此番能来洛阳,一切会不会不同?若是母亲向自己哀求与挽留,自己会不会心软?可是母亲啊,过去的二十四年,您是不是也已将我忘记……
他俯下身,将脸埋在了马鬃之中,飞雪濛濛扑上他散乱的衣发。他早已忘却的母亲的怀抱,不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永远地接纳他,永远地原谅他,永远地等候他?
听到母亲的噩耗时,他不曾有分毫的动容,却在这无人的深夜的长街上,喉头哽了一下,转瞬闷在了马鬃之中。
通人性的马儿只是低头蹬了蹬蹄,不催促,不嘲笑。俄而他抬起身子,长鞭往雪空中骤然一挥,一声清脆凌厉的响,甚至不需落在马背上,这匹数一数二的健马便立刻扬蹄如飞,嘚嘚穿行,踏碎满地的泥泞积雪——
也不知今夜有多少贵人的清梦要被他的马蹄声闹醒?这样一想,顾图心中竟生出酷烈的快感。
他突然勒紧马辔头,仰天长啸,马儿长身立起,也应和着他发出一声长嘶。
声音中的沉郁,仿佛能震碎了那雪云之间的月亮。
旁边一座红墙四合的大宅,耳房里的老仆忍不住开了半边门,骂骂咧咧道:“大半夜的,作什么死?”
顾图挥鞭大笑,正想跑,那老仆却吃了一惊:“顾将军?”
连带顾图也怔了一怔。
马儿在原地寂寞地蹬蹄。熟悉的两座巍峨的石狮子中间,夹着那仿佛不可逾越的门墙,却正是江夏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