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独无法再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星,无法再想起自己曾生活过的毡帐,无法再想起……母亲。
二十余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与父母重逢。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义正辞严地质问对方,为何能忍心抛下一个三岁的孩子,为何头也不回不告而别,为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任他在这中原自生自灭。是因为他们本就有很多个孩子吗?是因为单于或汉人皇帝的胁迫吗?是因为——因为他们就是不爱他,因为他们就是想扔下他吗?
可是如今当真见了面了,父亲却已是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甚至连路都走不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自己若在这时候质问他,他能给自己回答吗?
“孤涂啊。”浑邪王又轻轻地唤他,宛如叹息一般,“真的是你。你阿妈到死都念着想见你。”
顾图浑身一震。抬起眼,浑邪王的目光却温和,仿佛能抚平他所有的焦躁。父亲伸出手,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揉按着,像在确认他的安好。
“这回我无论如何要来洛阳,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浑邪王低低地道,“你阿妈她,好想你啊……”
左贤王在一旁对顾图笑道:“浑邪王与阏氏感情甚笃,阏氏去世之后,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但还是一定要单于带他来中原——就是为了看你啊,顾将军。”
顾图怔怔地,“看我?”
若要看我,过去二十四年,何时不能看我?
为何要待母亲死了,才想起来看我?
可他到底不惯于说这种话。也许江夏王可以,江夏王从来都不吝惜恶言恶语的。但他说不出口。
左贤王看他表情,沉沉叹口气,“顾将军,你不要怨我们没有良心。每年入洛朝贡,人员、品级、贡物都有定制,前些年浑邪王还未受封,并没有资格来朝。他们虽然想你,但汉人的规矩忒多,你也应当明白。”
顾图低声道:“我明白。”
又去看父亲,父亲沉默地听着他们对话,忽而又朝他笑了,问他:“孤涂啊,今年随我们回去么?”
顾图一愣。
左贤王立刻道:“说什么胡话,顾将军已是中原的大将军了,跟你回去大漠上,喝西北风啊?”
顾图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先望了望四周。确定那几个汉人的大臣与奴婢都在远处,听不见这话,才放下心来。
“喝酒吧,喝酒。”他堆起笑容,朝单于和左贤王劝道。
92
月过中天时,这四夷馆中诸人已全都醉醺醺的。顾图酒量虽好,但匈奴产的羊奶酒毕竟很难得,一时情难自禁,也令他喝了个半醉。有好事者在庭院中点起了篝火,一众蛮夷便撩起衣袖挽着胳膊,围着那篝火跳起舞来,顾图看得新奇,时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如铁,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其间,篝火上的火星子飞飘上去,便仿佛也可以充作短暂的星星。浑邪王虽然病了,但今日的精神头倒好,一边拍手为那些人打着节拍,一边又去看顾图。
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已很难得了。就算再过一个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亲他们都送走,那也没有了遗憾。
自己从小长养在邸舍之中,对这样的相聚与这样的离别,早应该见得多了,见得淡了。
“孤涂。”浑邪王看着他的侧影,眼神里像有很多感慨滑过,“你当真……不愿意回家看看?你还有两个弟弟,从未见过哥哥,他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顾图摇了摇头,哑了声音,“我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阳。”
这一句重若千钧,压得席上诸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顾图闭了眼,脑中却摇摇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艳烈的,娇气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经问他: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经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即使,他与殿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顾图越是往上攀登,越觉孤独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浑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93
半夜了,江夏王的云母车才终于离开皇宫,向王府归去。
经过四夷馆时,便听见嘈杂的欢闹声,江夏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开了口道:“是大鸿胪的宴会?”
陪坐车内的王景臣躬身回话:“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