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算是吃瘪。顾图不知如何形容,但魏晃大约是能理解的,那是种……身处其中,却仍为异类的距离感,自己配不上那华美的筵,觥筹交错也都是隔了一重的梦景。
顾图最终没有说,只是将金疮药扔给魏晃,道:“帮我上药吧,后头有两处。”
说着他便趴下,魏晃取来一盏豆灯搁在床头,才细细瞧见他后颈与后腰上那两处重伤,前者险中要害,后者深可见骨,此刻连皮肉都翻了出来。魏晃啧啧称奇,抹了金疮药给他慢慢涂上,“你为了那些汉人,也真可算是出生入死了。”
“过去没打过,以后就有经验了。”顾图说。
“你还想再出征呢?”魏晃道,“东厢那个姓康的小娘,每日里都在为你烧香,生怕你回不来了。”
那姓康的小娘是粟特商人的女儿,随父亲来做买卖,暂歇脚在蛮夷邸的。长得挺娇俏,性情也可爱,常喜欢与顾图聊些有的没的;不过据说到秋天又要走了。
他埋了脑袋,闷闷地道:“我这辈子也不能离开洛阳城的。”
“话不必说得这么绝。”魏晃道,“譬如说我吧,待我哥哥——我亲哥哥当上了龟兹王,派他的儿子入朝,兴许就能把我换下了。那我都能回去,你自然也能回去。我听闻匈奴单于年纪大了,如今左贤王最有声望,偏偏左贤王又没有儿子……”
“可左贤王的侄儿又不止我一个。单我入洛的时候,我爹妈已生了三个儿子了。”
所以他们才一点儿也不心疼,就那样将三岁的他丢在了洛阳蛮夷邸。
顾图还记得那是在早春时节,年幼的他与父母跟随着单于、诸王一同参与了元日的大典,拜见了汉人的皇帝,洛阳城里的一切对他这个小胡儿来说都那么新鲜可喜。他只是伴着邸舍外的卖花声睡了个甜甜美美的午觉,一觉醒来,父母却不见了。
他们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不知是匈奴人还是月氏人的傅母,那傅母拉着他说,我的小孤涂呀,大漠里风沙漫天有什么可待,比不得洛阳城花团锦簇的。你再长大一些,就知道大王他们都是为了你好啦。
“但如今匈奴诸小王,哪一个比得上你?”魏晃理所当然的话语打断了顾图的思绪,“你是在朝廷里历练过的,有江夏王给你撑腰,往后回了王庭,你便是响当当的角色。”
这话,却和王景臣在云雨峡说的话十分相似。甚至顾图都要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自己内心的深深深处,的确是想家的吧。
京中邸舍不过是天下的过客歇脚的地方,而他也不过是这片中原上的陌生过客。
“我们也都知道啦,皇上赏了你一座大宅子。”魏晃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往后你就跟我们不一样啦,顾将军!早知道江夏王这么好说话,我也去了,说不定也能给我个一官半职……”
“你说话谨慎一些。”顾图却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不能给他多添麻烦。”
魏晃啧了一声,“不过一个汉人小子,手握权柄,就让你这么俯首帖耳。”
手握权柄,还不够么?顾图没有反驳他,只是想起了江夏王的脸。他俯首帖耳也不尽然是因为对方身居上位,他想。也许自己只是希望那个乖戾的少年能更开心一些。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轻轻的,“我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
“什么?”魏晃没听清楚,俯身下去问。
“嘎啦”一声,房门被唐突地推开,一阵夏夜的凉风骤然跌了进来,令顾图的眼皮都惊跳了一下。
江夏王顾晚书只穿着一身素色的纱縠禅衣,未束冠,不系带,便飘飘然像个纤弱少年,独那目光冷冷的,扫过床上的两人,“看来你的伤,不妨事啊。”
42
魏晃虽然口上说着要讨好江夏王,但到了真见到江夏王,却像叶公见了龙,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个没影。
江夏王一脚踢上了门,那声音令顾图颤了一颤。“他是谁?”
“……是龟兹国的小王子,汉名叫魏晃,入洛为质十余年了。”顾图一板一眼地回答。
江夏王哼了一声,“长得挺漂亮的。”
这话不明缘由,叫顾图忍不住觑了一眼江夏王的表情。然而江夏王却无所觉,径自走到书案边将几个瓶瓶罐罐一扔,“给你拿了几罐药来,或许你用不上了。”
“谢殿下赏。”顾图忙道,“用得上,一定用得上。”
江夏王瞅了一眼案上的书,正是春秋左氏传。他回过头,见顾图紧张兮兮的,一双狐狸眼睛冷冷一笑,“孤是一人来的此处,未曾惊动谁,你可放心。”
顾图摇了摇头。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方才魏晃口无遮拦,两人所言语的不少是触霉头的话,他不知道江夏王听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