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乘住了口。目光上下打量奉冰,仿佛打量一件前朝的器物。
这器物形状虽仍然华美,遍体却早已裂纹密布,暴露出内里脆薄的瓷胎。
这个李奉冰,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冯乘终于道:“此事重大,我要回禀宫里,让他们查一查先帝当年的赐书,或者让刑部大理寺也查一查,当年大案收孥入官之时有无遗漏。”
“有这么严重?”陈璆忽地啊了一声,“冯使君有所不知,圣人赏赐往往是兴之所至,不见得一定会造册加印,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七年了吧?”他又凑上前,对冯乘颇殷勤地劝解:“您想想内侍省的文书库房,该堆了多少灰尘!不过为了一条裙子,您劳师动众,三省也便罢了,还要麻烦内朝,若惊动了圣人,可如何是好?……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卿听闻是极凶悍的,您拿这芝麻大的事儿去烦他,这……”
冯乘似被他说动,目光闪烁,手却将那襦裙攥得更紧。
陈璆真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地方小吏,来长安不夹着尾巴做人,偏还要搞事闹上内省,这是何道理?但想他丢了贡物,也甚可怜,于是转换话题道:“其他地方都查过了?确定李郎君没有偷吧?不如我们将此事上报礼部主客司,让他们来定夺?”
冯乘站起身,仍拿原先的包袱皮将那条襦裙包住了,“一码归一码,这件贡物我也须带回去。”
说完他便拿着那包袱离开。庭中诸吏见他手上有了东西,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找到了。
陈璆跺了跺脚,回头看奉冰。奉冰方才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好像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昨日他还不是这样的。
陈璆挠了挠头,干笑一声:“裴——裴相当年,还送女子的衣衫给您呢?”
奉冰恍然惊醒般抬眼看他,又立刻垂下眼去。“不过是……一些,闺房之乐。”
其实陈璆已猜到是如此,但没料及奉冰会当真回答。面前的人,容貌不算光艳,多看几眼却无法再移开目光,宛如一团霏微的雾。陈璆很想探明白那雾的内容,它想必是清冷的,但亦可能是炙热的——裴允望曾见过吗?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闺房之乐”?
陈璆不由自主地往前多走一步,道:“李郎不必着急,那个冯乘没事找事,势必讨不了好果子——”奉冰忽而将肩膀一侧,避开了陈璆将将要抚上的手掌。
“谢谢陈使君。”奉冰平静地道,“冯使君他也是焦心自己的使命罢了。”
陈璆还欲多说,被奉冰截断:“我想与春时说几句话。”
*
房门关上了。
一室的冷清。
他才来此第二日,这房中已染了一股药味。昨日春时在帘后煎了药,今日的份还未来得及做,奉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像是雪水都被晒尽了。
“你在我的行装中放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奉冰慢慢地问。
春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错,错在瞒了郎主;但小人问心无愧!”
奉冰背对着他,双肩都在发抖,“你问心无愧?”
“您过去的旧物,大多在大难中失散掉,只剩这一件了。”春时满面通红,纵然说问心无愧,也已感到难堪,“小人方才就怕他搜出来,毕竟同为蜀锦……”
奉冰的愤怒没有出口,竟转为了深深的迷茫,“你为何要将它带来?”
“此次入京,有风险,也有机会。”春时哀哀地道,“小人不愿郎主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奉冰觉得自己真贱啊。
他自己去寻茶碗,“冯乘说他要上报内侍省,再上报大理寺。”
春时一愣,“什么?”
“你说此事,会不会惊动他?”
春时混乱了,“那个冯使君——他自己丢了贡物,却要拉我们陪他受罚!若是传到,传到裴郎君耳朵里——”
那人就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