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办法。”末悟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必操心。”
折衣又上下打量他。面具遮住了他的面目,发髻散落,一头微乱长发披在那宽阔结实的肩膀,锁子甲上仍是隔夜的血,脏兮兮的。折衣瞧不出他到底有没有伤,忍不住道:“你就算是阿修罗,也不该冒险攀崖。”
末悟道:“那你愿意睡下头?”
折衣噎了一下。要他睡下头,与那脏污尘芥、卑小众生躺在一处,他当然不愿意;但这又违背了佛祖无分别心的古训,他不敢说出来。
这样一想,好像自己是在须弥山那座大宅子里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养出了骄纵的脾气,都不肯亲近人间了一般。他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不无迁怒地瞪了一眼末悟。
末悟自然不知他想了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冷笑一声,听在折衣耳里,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一贯如此”。
折衣从虚空里抓来一只净瓶,蘸甘露往他身上轻轻一点,那一身锁子甲便焕然如新,末悟头脸手脚的泥尘也都清洗掉了。折衣这才瞧着他顺眼了一些,想自己怎么会嫁给他呢,这只泥潭里打滚的野狼崽子,总是脏得浑然天成,若在过去他这副样子,折衣都绝不会让他进家门的。
生活习性差这么多,他们又是如何竟做了三千年的夫妻的?
末悟摸了摸后脑勺,好像还有些不习惯。“……此处穷山恶水,比不得家中,你忍耐忍耐。”他说。
折衣不搭理他,自去收拾洞内了。
日光终于一点点地破云而出,但到这山谷,却又再分不出多少热气,参天古木盘根错节,将青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待众兵士安顿下来,一天的时光又已过去。
末悟在洞外一言不发地生起了火,架起了锅,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野果野菜,一齐扔锅里炖煮了,不到片刻,便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味。
折衣被勾起了馋虫,矮身出来,在篝火边撩袍坐下。末悟仍戴着那副面具,转头看他一眼,便给他先盛了一碗菜汤。
锅碗瓢盆的,家伙什儿还不少。折衣心想,他这得搬了几趟?
山崖底下的士兵们吃饱喝足了,有的犯困打盹儿,有的却更有精神地笑闹起来,还胆大包天地对崖上喊话:“将军!我们打到了一只野兔子,献给将军!”
“你们自己吃吧。”末悟扬声。底下顿时一阵欢呼,也不再来搅扰他们了。
菜汤里没有盐,但折衣口味清淡不挑剔,只默默地饮着。末悟连面具也不卸,目光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半晌,折衣先打破了寂静:“你不爱吃兔子么?”
末悟道:“你不是闻不得荤腥?”
折衣道:“我也不曾拦你。”
末悟将一根半湿的木棍往火堆里捅了捅,顿时冒出好大一阵烟气,呛得折衣直往后退,“你做什么!”
末悟却盯着那火,道:“我不爱吃兔子。”
不爱吃就不爱吃,早说不就完了,拿火堆发什么神经。折衣抱紧了自己的碗默默扒干粮,再没有多管闲事,末悟望了他一会儿,也自往那洞穴里去了。
折衣低着头,手指抓紧了陶碗的边沿。说来奇怪,末悟也算是自己养大的,但自己竟然会有些怕他。尤其是当末悟沉默下来、不再与他吵架的时候。
这一晚,折衣直捱到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才终于慢慢往洞穴里挪步。他做了一肚子的心理建设,谁知道末悟却已经睡了,枯草堆上铺了长衣,身子朝向洞壁,身上盖的薄毯还往外多出一截,像是有意为他留出了一片地方。
折衣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掀起那被子躺下。然而还未躺严实,却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声浊重而紊乱,与往常大为不同,他心下一惊,未及反应,末悟却突然翻了个身,长腿将他往自己身下一勾,便压在了折衣的身上!
黑暗之中,独末悟那一双眼亮得骇人,像一头不通人性的狼在审视着自己蛰伏观望已久、终于一击得手的猎物。
第7章
折衣愕然,唤了声:“末悟?”
末悟不应,却低下头,埋头在他的颈窝间深深地嗅着,像在忍耐着什么,忍耐得全身都渐渐发起抖来,骨骼摩擦的声音咯咯作响。折衣只觉他身上冰冷得骇人,甚至不能确定此刻的末悟是不是真正的末悟,低下头,却见到他额角上那一块被博山炉砸出的伤疤。
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渐渐浓重,将二人团团包围了起来。折衣越来越害怕了,伸手抵在他胸前,鲜血却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立刻浸满了他的五指,骇得他直往后缩,“你——你今日到底杀了多少人?!”
“多少人?”末悟的声音像从冰河里捞出的刀子般扎人,“凡你那双佛眼能看见的,我全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