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性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性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