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剑法、好内力。”她语声低微,“最后这一式,叫什么名字?”
江清流紧紧握着剑柄,折却剑尖的斩业还在她双掌之中:“故剑情深。”
这样一套诡异无情、变幻莫测的剑法,必杀的一击,居然叫故剑情深。薄野景行点点头:“你赢了。”
周围死一般地寂静,只有朝阳冉冉升起。红霞相映,大地流金。
江清流蹲下身,薄野景行面色如纸,江清流松开了手中的斩业,去握她的手。刀丝亦已滑落一边,已有薄茧的手五指相扣,江清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镇定:“可有话让我带给梅魂?”
薄野景行睁开眼睛,湛湛金光令视线迷离。她抬起手,去盛那一捧阳光,可惜阳光被素手割裂,洒下点点碎金。她轻轻摇头,皓腕骤然垂落,横于他膝。
这便是光阴,你弃如敝履时它任你挥霍,你珍若拱璧时它毫厘不予。
“庄主……”身边有人说话,江清流缓缓起身,解下衣袍裹住她的尸身。刀丝孤独地散落一侧,江清流捡起来,重新置于她的手中。然后他发现那刀丝长短有异。他既要跟她决战,对其兵器当然有绝对的了解,可如今……
那刀丝尾端,断口犹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为何一战之中两次遇险,这名震江湖的神兵利器都只在他身上留下浅浅的伤口。临战之际,她截去了一寸刀丝。
周围有人低声说话,这诛贼首功,终于还是归了江家。
两日后,江清流率众于寒音谷旧址再立功德碑,他持已折的斩业剑亲自刻写碑文——武林正道诛寒音谷余孽薄野景行于此。
后面是一行隽秀小字:盟主江清流立于x年x月x日。
回到沉碧山庄,江清流第一时间去看周氏。周氏一直闭着眼睛,眼见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江清流站在她床边,好半天才说话:“孙儿……已经诛杀薄野景行。”
周氏睁开眼睛,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江清流走过去,周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亡夫被族谱除名,我也不算江家的人了。我死之后,不要葬入江家祖陵。”
江清流点点头,周氏长出一口气:“我累了,出去吧。”
他刚踏出周氏的院子,身后有侍女来报:“族长,太夫人……仙去了。”
三日后,江清流为周氏发丧,遵其遗命,不葬入江家祖陵。江清流为其另择吉穴,其方位,遥遥可望见江隐天的埋骨之地。只是那乱石荒岗,已然野草离离。枯骨已为野犬噬,故人何凭识乡音。
江清流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这些年虽有无数女儿垂青,他却再无婚娶。江梅魂长到五岁之时,习武的天赋已然展露无疑。任何招数皆是过目不忘。只可惜识文断字方面实在没有天赋。
六岁时换了教习先生无数,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一日江清流教一个策字教了一个时辰,一怒之下掷笔而去。江梅魂怯怯地追上来:“爹爹……”
江清流大怒甩开:“不要叫我爹爹!”
江梅魂垂首在旁边站了一阵,结结巴巴地喊:“大侄子……”
江清流:“……”
江梅魂七岁时,从边塞传来消息,有少年于边塞行走,遇一奇人,问其姓名,答为薄野景行。江清流身体这才略略好转,几度欲前往边塞,然而江梅魂实在不长进,江家事务又繁多,他无从抽身。
江梅魂十岁时,与梅应雪之女梅芊芊订亲,梅芊芊经常往来于沉碧山庄。女孩性烈如火,终于为这沉碧山庄增添一抹朝气。
江梅魂十五岁时,一身武艺已令江湖皆惊。只是文墨方面实在狗屁不通,一篇《□□记事》两年尚不能诵。
江梅魂十七岁时,娶梅芊芊为妻。梅芊芊却是才华逼人,出口成诵。二人日日互相挖苦讥讽,从无一日安生。
江梅魂十九岁时,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江清流取名江露白。露从今夜白,可能见归人?
江梅魂二十岁时,江清流一度想将江家诸事相托,奈何竖子愚钝不堪,空有武艺,无治家之能。
江梅魂二十五岁时,其武功更精绝于乃父,江湖人人称道,继任武林盟主。然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有梅芊芊从旁打理。
江梅魂二十七岁时,江清流一度欲出边塞,然江梅魂于商铺之上分配不当,一支宗亲拒绝上供,江清流只得再度前往安抚。
江梅魂二十八岁时,次子出世,自己取名叫江露勇。梅芊芊大怒,夫妻俩大打出手,最后江清流改名作江露涵。
江梅魂二十九岁那一年,江清流病故于沉碧山庄。
一生牵挂塞外,一生未能出塞。
二十九岁的江梅魂,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为了却父亲遗愿,特地赶往惊云山。惊云山的人得知其乃沉碧山庄江家后人,将其带往一山谷。但见山花烂漫,两个垂髻小童在一边玩耍。
有一五旬老妇见有生人,忙起身相迎。江梅魂这才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叫薄野景行的……前辈?”
妇人上下打量他,他这时候倒是懂了:“在下沉碧山庄江梅魂。”
妇人笑容和蔼:“令尊可好?”
江梅魂如实应答:“家父年初已然仙去了。”
妇人笑容微淡,随即轻声道:“你所找的人,从未到过塞外。临别之时,她命我夫以其名义行走,以免故人伤怀。”
江梅魂半晌没想明白,最后问:“你是何人?”
妇人拉了两个小童转身回谷,浅笑依稀:“我呀,我小字晚婵。”
幽深的地牢光线暗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陈腐、潮湿的气味。一个小男孩追着一只野兔,手里弓箭几度瞄准,最后摇摇摆摆地追到甬道深处。他虽然只有六七岁,地牢的看守对他却十分恭敬:“少主,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您请回吧。”
小男孩颇为不满:“大胆!这里是沉碧山庄,太爷爷说以后整个山庄都是我的,凭什么我不能来?!”
他年纪虽小,抖起威风来却很有几分架式,看守颇有些为难。而光线暗沉的甬道深处,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你进来。”
那声音平缓沉稳,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小男孩推开守卫,探头探脑地走进去,只见甬道最深处的囚室里,有个人蓬头垢面,四肢都被粗重的玄铁链牢牢锁住。而他的兔子,正被这个怪人提着耳朵握在手中。
他歪着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怪人,却丝毫不惧,眼里全是好奇:“你是谁?怎么会住在我家?”
那怪人谍谍怪笑:“小娃娃,老夫是江湖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薄野景行。”
小男孩冷哼一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读的书少,你就要来骗我吗?哪有高手张口闭口就说自己是高手的?再说了,有你这么丑的高手吗?我太爷爷江隐天,那才是武林第一高手呢!”
那怪人闻言,一脸不屑地唾了一口唾沫:“江隐天算个屁。你跑去跟他说,就说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看他不吓个屁滚尿流。”
小男孩也不管野兔了,气呼呼地抠了两边的泥块砸他:“让你吹牛!”
那怪人却也不恼:“你自去试试。”
小男孩再次看向她手中的兔子,目露狡黠:“你先把兔子还我,我不但相信你,还给你带好吃的,给你养老送终。”
旧诺怎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