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在风中猎猎,她的身影进得城门,很快便消失不见。地上的断剑将原本温热的辉光折射成一片冷寒,锋刃上凝结血珠却被照成一抹惊心的艳色。
王恕竟陡地感到一股锥心之痛。
它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突然,以至使他猝不及防,甚至还未想明着痛因何而起,既已被它撞得支离破碎。
冯其愣住了,这时心中竟充满不安:“王大夫……”
王恕立在原地,只觉身体不是身体,魂魄不是魂魄,过了好半晌,才下意识一般走过来,扶起冯其。
冯其一眼就看见,他那原本清隽的脸上,谪仙般的神光泯灭了,眼帘搭垂时,竟有种死灰般的黯淡。
他固然讨厌周满,可对王恕却是真心敬重,此时连累了他的愧疚与先前做错事的悔意叠在一起,万般难受:“都怪我,是我没辨明善恶,也不能为泥盘街报仇,反而还牵累了大夫……”
然而王恕竟道:“和你没有干系。”
他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渺然,甚至麻木:“杀你也好,救你也罢,对她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你受人蒙蔽,带着人为难金不换;她便也蒙蔽众人,让你也受一受为难,知道为人误会的苦罢了。”
冯其陡地震住。
王恕却没看他,只道:“她只是厌憎了我……”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是周满的信条,绝不轻易为人改变。何况方才她先救冯其,冯其却出言不逊,他还阻止她杀人,怎能不让她生气呢?
那柄断剑还躺在地上。
王恕弯腰将其拾起,脑海中便想起周满刚才决绝之言,那股锥心之痛于是又隐隐上来。
他看了片刻,方将断剑递还冯其,道:“离开吧,不要再回来了。”
冯其接过剑,只感到满心恓惶:“王大夫也觉得我该走吗?”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无助。
王恕本已转身要走,听见这句,到底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里已经不再有你容身之地,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
城头破损的旌旗,在风中猎猎。
王恕的声音格外平静,带着悲悯,却又显得残酷:“你只是个普通人,可这世间不乏有阴谋狡诈之辈,有太多太多的谎言,甚至弥天大谎。你若学不会分辨,便永远只能受人蒙蔽、为人利用,纵然生了一颗好心,也不过是办更多的坏事。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牺牲伤害无辜之人,总不该是‘善’。你既为周满污蔑你蒙蔽旁人而悲愤,可是否想过,被你误解之人又有多恨你为人蒙蔽呢?”
冯其闻言,忽然浑身一抖,如遭雷击!
是啊,他受陈规蒙蔽之所为,与周满有什么两样呢?
将手中断剑攥紧,他一下红了眼睛,泣不成声。
可王恕看了竟道:“有什么好哭呢?”
受人蒙蔽而已,总好过像他一样,成为弥天大谎本身。
明明是废物,却被人传为神都公子、口含天宪;明明心生恶念,偏要苦苦压抑,不敢叫人知晓;明明想选周满,可心有顾忌,反倒与她生了嫌隙……
所愿总不能,所求总不得。
周满厌憎他,才是理所当然;而以前的容忍眷顾,只不过是她难得慈悲。
王恕品不出悲喜,只感到倦怠:“至少你带回来的药,真的救了人。知耻而后勇,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如一段槁木般,缓缓往城内走去。
冯其却是跪倒在地,埋头哭了许久,方朝着那座已经无人的城门,深深磕下头去,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泥地上。
——从今以后,他就是无家可归、无处栖身的人了,而这一切确是他罪有应得。
其他门派的人皆已离开,只有三别先生还留下来,与金不换说话。
老先生面上的神情,比往日还要肃穆:“此事我以前便跟你提过,可你不应,现在还不考虑吗?”
金不换搭垂着眼帘,只道:“我出身寒微,实非什么龙章凤姿,同门中无论哪一位师兄师弟挑出来,皆强我十倍。能进杜草堂,已是师尊的恩典,为杜草堂引来许多非议了,断不敢再辱没草堂门楣。我毕生也无大愿,赚点钱花,亲朋平安,也就罢了。”
三别先生顿时一声长叹:“你还不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