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楼栏杆前,放眼便能看见前面的泥盘街。
虽则被那妇人责斥不稀罕他的“臭钱”,可金不换自知泥盘街的祸患由自己而起,仍是点算了账目,给街上受灾之人都发了钱。
此时街上已有不少人在重修屋舍。
远远还能看见泥菩萨带着小药童孔最携了医箱出诊的身影。
周满先开口道:“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帮你是理所应当;这这一匣春雨丹乃是王氏白送,于我更无大用,原本就打算给你和泥菩萨吃了试试。今日若能派上别的用场,自然更好不过,你不必有什么歉疚负担。”
谁料金不换竟道:“周满,我不是怕欠你。”
他向来是张扬的、恣睢的,然而连日来的坏消息,已如阴霾压在他身,显得沉闷而冷肃。
周满忽然意识到,他叫她出来的原因,或许并非如自己所想。
金不换轻声道:“我只是怕连累更多的人。”
要自己开丹堂卖药,绝非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当他们要卖的丹药叫“春雨丹”的时候——
这种价值连城的丹药,有提升根骨、增强天赋之用,向来为世家严格把持,只在豪族之中流动,绝少往下发放。毕竟若已高居明堂,巩固自身还来不及,怎会轻易将改命的机会施舍给下面的人?
别说他们拿这八枚丹药倒拆丹方能不能成,即便是成了,哪怕能仿出三分药效,传出去都是祸事一桩!
“春雨丹固然有价无市,这六州一国多的是人挥舞着大把灵石求遍了人脉也买不到,我们若能仿制必定能一举翻身,可这些世家,怎会容许?这件事,只怕比我们杀了陈寺,更令他们难以忍受。”金不换太知道那些人的忌讳了,“届时我们要对抗的,就不是一个宋氏、一个陈仲平那么简单了。”
世家利益被触犯时是什么嘴脸,谁能比周满更清楚呢?只是或恐正因有前世的仇怨在,今生她更加不愿忍耐。
她看向金不换:“可你要知道,陈仲平这个疯子不择手段,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经此一役,谁都知道泥盘街是你软肋。即便你不反抗,他也有一万种牵连无辜的法子,慢慢逼迫你就范。你要等死吗?”
金不换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慢慢攥紧。
只是,他到底难以下这个狠心:“可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过是往昔泥坑里的一名弃婴,被街上一个无人问津的老乞丐救了起来。那时他气若游丝,老乞丐发现,便赶紧抱了,大半夜挨家挨户去敲门讨吃的。
可年幼的婴孩吃不了饭,能帮上忙的不多。
最后是屠户家的郑娘子生了恻隐,想起家里养的母羊刚生过小羊,几番犹豫,才瞒着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去挤了一碗羊奶,帮忙喂了,将人救活。
后来,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子后面的小叫花子,连名字都是从叫花子们唱的莲花落里取出来的,是老叫花子喜欢的《劝人方》里的一句。
“忍一时,风浪静;退一步,处处宽。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
金不换的声音,仿佛浮在水面一般,飘忽不定。
只可惜,有钱尚难买一生安,没钱的叫花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在他刚开始记事的那一年冬天,突来的大雪压垮了他们栖身的窝棚,老乞丐身体孱弱,一场风寒便要了他的性命,撒手人寰。
他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大半夜里,饥寒交迫,只好瑟缩在沿街米铺的屋檐下,听着里面的年轻的瘦老板和妻子吵架摔了碗,大声嚷嚷着:“走就走,老子以后不回来了。”
接着竟把门一拉,结果一低头就看见了外面的金不换。
瘦老板当即就道了一声:“晦气!”
然后直接把门关上。
金不换也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不离家出走了,只是想,瘦老板脾气不好,老叫花子从不去他那儿要饭,自己虽然饿,但还能忍忍。再说,大晚上去哪家要饭,都是会挨骂的。
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那瘦老板扔出来一碗白米饭,隔着门缝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只给他指斜对面那已经收了的馄饨摊:“小叫花子赶紧滚,去那边!这大晚上,别一不小心死我门口!”
“那时候,我捧着那碗饭,不知所措。等他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久,才想起道谢,然后跑去对面。”说到这里时,金不换的声音,竟带了几分滞重,两眼微微润湿地望着周满,“那是馄饨摊,棚下面就是火灶。卖馄饨的老板戌时收摊,可烧过火的灶膛却能热很久。那里比别的地方暖和。周满,他是怕我冻死……”
他慢慢道:“我是小叫花子,可我几乎没有真正讨过饭,都是别人给我的。我是凭着这里一人一点的恻隐之心,才活了下来。他们是普通人,甚至未必个个都是好人。可我不能舍弃他们,也无法用他们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