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雪天里,释沣站着,看着一群人簇拥着他父亲远去。

那时他已是开蒙的年纪,家里哪条路最近他是知道的,只为不想得跟他说话,释员外放弃了最近的路,绕到旁边小径上离开。

释家是梧城富贾,宅子修得像江南园林,太湖石堆叠成翠峦屏障,连长廊都用镂空砖石隔开,有时候,你觉得周围空无一人,回头就看到假山后人影晃动,在屋子外谈话全无秘密。更不要说释员外做得这样明显,还不止一次,暗中看过这幕的仆役丫鬟不在少数,他们私下嘀咕几句,话传出去,梧城又不大,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了。

——这可真是没法说!

让一个家主放下正事屈就孩子,在这父为子纲的世情中,也讲不过去。

——不是听释家的仆人说,释员外的小儿子过目成诵,天资卓越吗?

这样的好儿子都弃之如敝屣,简直让一干逼迫孩子苦读诗书的梧城世家气闷于胸!

——嗤,就算天纵之才又怎样,世道太平啦!想做官得去考科举,就凭他释家!呵!

众人霎时心领神会,连世族也神清气爽讽刺一笑。

可不是,就算家财万贯也是商,士农工商,卖丝绸的释家自己却不能穿丝绸,这就是世情礼法,这就是世道!就算释员外的儿子再聪明,也没资格去考科举。

这份善读诗书,日后出口成章,精通文史的聪明要了有什么用?

难怪释员外看不上眼,也没有任何的要为幼子请西席先生的动作呢!

商贾就是商贾,唯利是图。众人轻蔑的想,大概在释员外眼里,会读书的小儿子简直是废物,远远没有区区一介武夫的长子释沧更值得他欢喜。

梧城世族唏嘘一阵,就安然的看起热闹。

事情似乎也跟他们想得差不多,释沧终日跟在父亲身边,不管家里家外,都很有威望。

在释沧打折两个做假账的掌柜腿,将他们丢出梧城后,释家主事者俨然换成了释沧,这形势大家都看得分明,兄弟两人本来年纪就差得多,等到释沣长大后,只怕家业都被他哥哥牢牢握在手里了,根本没有一争的余地。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巴不得释员外多活几年,最好到释沣三十多岁,羽翼已成时再撒手人寰,释家两兄弟祸起萧墙,东宁郡绸缎布匹生意的大头被人抢去,也是好事一桩嘛!

不过想归想,彼时释沣才启蒙,要到能与他兄长相争的年纪,总还得过上二十年,远着呢!这释员外也是稀奇,膝下两子,都称是嫡出,梧城里似乎还养着几个外室小妾,无所出就罢了,竟也不接回家中。

有好事者编排释员外惧内,其妻媲美河东之狮。

这流言传了没几年就烟消云散,无他,这释家女主人笃信佛法,在家中建了个小院落供奉神像,终日埋首不出,据说在烧香念经。不裁衣裳也不戴什么首饰,偏偏生得极美,释家雇佣的仆人私下都说,这么美的女人,却是最最无趣之人。

与释员外一样,长子回来了,她带着淡淡笑意嘘寒问暖。

小儿子常年在家中,她却很少搭理,也就初一十五叫来见见,有时连着三个月都让释沣吃闭门羹。甭说病了痛了,冷了饿了,她连抓周都没给小儿子办过,更不要说每年生日了。

释家迁来梧城时,释沧十五岁,他的母亲抱着只有三个月的幼子,神情沉郁,坐在马车上,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她感到厌烦,直接将襁褓往大儿子手里一丢。

这一幕留给梧城最大一家客栈掌柜的印象很深,十多年后,他仍是时常提起。

不过听者哈哈一笑,都觉得是编的,哪有这样的母亲?

他们津津乐道的段子是释员外钻进钱眼里了,释妻痴迷空洞的经文佛法,以至于有一天,在释家干活的婆子诺诺来禀告老爷,小少爷是不是该抓周了,这夫妻俩才惊觉,小儿子周岁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人们对这种蠢货商贾夫妇的故事颇为喜欢,还有穷酸书生变了花样的嘲讽起某朝某代,有这么一个贪财又目光短浅的“费老爷”。

释谐音为“是”,费则是“非”。

“只是这世上,是非又怎可能这样简单分明?”

听到释沣轻叹,陈禾微微咬牙,表情变来变去,十分不好。

“怎地这般模样?”释沣笑了,赶紧把又想把脑袋埋进自己衣襟里的陈禾拉开,低头看看师弟,“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陈禾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