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微坐在骡车的木料上头,往京城方向悠悠行去。那金大郎果然厚道,不要他钱,宋微还是坚持给了十个铜板。
骡车比马不知慢了多少,何况还满载货物。正午歇脚的时候,宋微啃着干粮,才发现金大郎走的,并非当初牟平送自己出来的那条路。远近几个土坡,密密麻麻的土馒头,竟是一片坟山。
话说宋微顶原先也曾是坚定的唯那个物主义者,不信神不信鬼不信邪,后来观念被迫扭转,早不是那么回事了。只不过他从不多想,因为想不明白。比如到底是这一世突然多出了上一世的记忆,还是上一世的灵魂穿越到了这一世,此类高深问题,试着想过几回之后,宋微就知道,凭自己的智商,想也白想,等于没事找事。
生死轮回。于他而言,此时此刻是生,昨年昨日是死;记得的是生,忘却的是死;开始是生,结束是死。何必问生之意义,死之价值。
话虽如此,任谁陡然间面对这么多死人堆,都免不了会有些打怵发麻。连树林间穿过的风都仿佛瞬间变得阴寒刺骨。宋微抬头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乃杀人越货、抛尸毁迹之最佳场所。
稳住欲图打颤的牙关,问:“金大郎,我们不从玄武门进城么?”
金大郎道:“咦?你不知道啊?我们从北右卫门进城,我这车上都是上好的棺木板材,城里凶肆集中在北右卫门内,走玄武门反而绕路。”
看他坐姿僵硬,明白了,哈哈笑道:“大白天的,你怕个什么劲呐?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他知道这姓马的小伙子是家道破落的公子,见他如此表现,倒也不意外。解释道:“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你到五更。京城这么些人家,就是皇帝老子家,说死人,它也得死人不是?城里凶肆都在北右卫门内,城外坟地就在北右卫门外头,方便,省事。眼前这些乱坟堆子,埋的都是穷人。再往远些,看见最高的那个山头没有?那山脚下就是皇陵。皇陵边上几座矮些的,埋的都是皇亲国戚公侯贵族了。”
金大郎极其自豪地拍拍骡车:“要说皇帝用的重材,金丝楠木、红玉香杉之类,我是贡不上了。不过公侯贵族用的黄柏花杉,我金大郎倒还真不是没送过。”遂与车夫帮工们喋喋不休论起棺材经来。
宋微暗笑自己先头过度紧张了,再看那成片的坟茔,也不过一些土堆,实在不值得打寒颤。听金大郎一伙谈论什么人用什么板材的棺木,很难不想起躺在皇宫里的皇帝,顺带想起许多别的人和事。原本好似条理清楚的步骤,不由得又乱了头绪。
午歇结束,骡车重新启动。
路遇一列出殡送葬队伍,骡车避让道旁。旗幡招摇,舆服浩荡,丧曲挽歌哀婉凄切,令人闻之感伤垂涕。
宋微目送出殡队伍远去,回转头望向前方渐渐清晰的城墙与门楼。越接近,心里就越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以及,该怎样去做。
时隔半个多月,城门口宽进严出的规矩明显撤掉了,没有卫兵再挨个排查出城之人。
守城士卒扫一眼金大郎的骡车队,常规问答几句,没什么额外要求,直接进门。
行出一段,再拐个弯,眼前出现一条窄街,各家店铺都挑着白底黑字帘子,专做死人丧葬生意。一路走过,有写祭文的,画纸马的,卖纸钱的,制寿衣的……最后来到做棺材的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