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转身取了碗,蒙上粗麻布,将瓦罐里的汤药小心滤出来。然后坐到床边,预备喂他喝药。宋微脑子渐渐清明几分,望着女人温柔的动作,嘴唇动了动,根本无需思考,吐出一个字:“娘……”
女人的眼眶顿时红了,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
“混小子!你还知道你有娘?我不是你娘,你娘早被你气死了!”
宋微扯出一丝谄媚的笑:“娘……”
药碗重重地落在桌案上,黑色汁水四溅。女人越说越气愤:“别叫我娘!你还有脸喊娘?别人养的小子是儿郎,成家立业,孝顺爹娘,无有不好。偏生我养的是讨债鬼,成日外头鬼混,早晚不着家。为个贱婢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差点命都送掉。这还不肯收场,还要连累街坊邻里。我看你不如死了才好。假若当真死了,老娘把张席子一裹,烧了干净,从此省事!偏要撺掇一帮小子喊打喊杀,这要害得别人家儿子死了,叫你娘拿什么去赔?……”
宋微脑子里一抽一抽地痛,想不起怎么回事,听着竟似是场大麻烦,心下叫苦,忐忑不已。试着问:“谁……死了?”
“谁死了?你还指望谁死?折胳膊断腿不是罪过?不得寻医费药?不得耽了时辰,误了工夫?不得你娘去赔不是赔钱财?”
宋微放心了,没死人就好。女人五官艳丽,发起怒来尤其显得气势逼人。不知为什么,宋微不由自主就想笑。千辛万苦忍下,暗忖:真是……好泼辣的娘。
接连躺了十多天,头上的伤尚未好利落,宋微便迫不及待要下地行动。
此时正是早春二月,火盆里燃着木炭,白罗里衣外边罩羊毛袍子,冷了还能再套件皮袄。说实话,日子过得不错。哪怕皇宫里,混得惨的时候都不见得能捞着皮袄穿。这些天旁敲侧击,宋微大概知道了个始末,得知自己落得如此境地,乃是因为勾搭女人私奔,不料对方另有所爱,故意设局,失约泄密,结果挨了此女父兄族人一顿暴揍,适逢狐朋狗友在侧,终于引发一场械斗。据说不光里正坊长,连官府都惊动了。
当然这是狐朋狗友向宋曼姬,也就是宋微他娘转述的内容。
宋微瞠目结舌,刚开始根本不相信。为男人干出这种蠢事,别说,历史上还真有过。为女人如此奋不顾身,几辈子都没有过。喝了几十碗汤药,挨了无数顿数落之后,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原本就是这么回事。莫名其妙兴奋了一阵,冷不丁回过味来:蠢事就是蠢事,跟男人女人没有关系。对象无论男女,都改变不了当事人依然愚蠢的事实。宋微沉默了。
刚清醒那些天,只要宋曼姬不在,就免不了要发呆,许多不属于这一世的人物场景从脑中碾过。等到能下地了,照过镜子,洗个澡,换身衣裳,又挨了老娘一顿臭骂,碾得脑仁发疼的那些乱七八糟,眨眨眼全不见了。
习惯成自然,不过又多一段回忆而已。可惜还是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不如忘记。
捧着铜镜仔细照,白生生一张脸上眉长入鬓,眼角斜飞,跟宋曼姬的美艳挂了三分相,却还要更加醒目一些。头上裹伤的白布不能拆,没法梳头盘髻,长发披散下来,越发雌雄莫辨。当初第一次照镜子,宋微只看了一眼,再不愿意看第二眼。这么些天下来,总算习惯点儿了,自我安慰目前年纪还不大,再长几年,肯定会不一样。
宋曼姬婷婷袅袅进来。儿子好了,她也有了心思收拾打扮,一头叠云高髻,似堕非堕,梳的最时新的式样。没有余钱购买太多珠花宝钿,便插了圈堆纱宫花配金银簪子。即使在胡人女子中,宋曼姬也是高挑颀长的身量,穿着这个时代流行的女装,低胸高腰,小袖长裙,薄纱彩帔一重重垂在身后,走起路来极具窈窕娉婷之美。
宋微笑嘻嘻凑过去:“娘,今日怎的穿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