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劫道 阿堵 4151 字 1个月前

颜幼卿颇感无奈。许多隐情忧虑没法明说,转念一想,当初长兄去世,自己被迫独立支撑,也正是侄儿如今这个岁数。为其挡风遮雨,终须任其栉风沐雨。遂道:“便如此罢。你也确实大了,凡事多动动脑筋,切莫鲁莽。”

安裕容想想自己这个年纪时候做派,不堪回首,更觉无颜教训,摆出长辈模样叮嘱:“记住你小叔的话,万一有事,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吃罢晚饭,两个孩子乘车回了学校,徐文约也缩回二楼书房做自己的事。自从黎映秋随同郑芳芷移居清湾镇庄园,因嫌弃家里冷清,他整日盘踞在兄弟宅子里。近日更是干脆留宿书房,彻底懒得回去了。

安裕容、颜幼卿仍旧坐在一楼客厅,整理生意上各类单据。安裕容瞥见茶几上随意扔着的报纸,道:“下午叫皞儿打岔,今儿个的新闻还没看。阿卿,给阿哥念几则来听听。”

看报读报,既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亦是两个人之间独有的情趣。颜幼卿犹记得,曾经如何懵懂无知,便是在一日日为峻轩兄读报的过程里,懂得了许多大事。后来常日忙碌,更兼自己见识增长,渐渐不再亦步亦趋听从峻轩兄教诲,如这般促膝并肩,一个念,一个听的时刻,实在是久违了。

也不拘报上写了些什么,拿起一张开口念道:“本报江宁快讯:宋公国葬仪制议定。”心想原来是有关宋承予葬礼报道,大约老生常谈,不会有什么重要内容。本想换一则,见安裕容手里拢着几张发货单据,动作从容悠闲,神情恬淡安详,似乎也并不在乎念的什么内容,遂继续道:“此前有关宋公葬礼仪制,曾几方争执,不乏主张国民礼制者。然宋公有殊勋于国家,其毕生存留最大事实,为反对专制之奋斗,反对腐败之奋斗,及为政府正义之奋斗,此种思想已深入全国人心。若以此功勋论,国葬礼制实至名归……”

安裕容颔首:“宋承予作为华夏革命肇始领袖,与其评定武功实绩,不如衡量思想影响。这话没说错。只是国葬这回事,又是个什么章程?革命党并无先例,总不能照搬祁保善的葬事罢?真往大了办,钱财也不是个小数目。”

祁保善至死不忘复辟,其葬礼也堪比帝王。当时报纸上照片纷至沓来,举国皆知。

颜幼卿往下扫视几行,道:“新闻里没提。后边只说‘江宁各方议定,宋公葬礼为国葬仪制。礼仪细则,当于寝陵竣工之前公布……’”

接下来便是长篇累牍关于仪制及寝陵方面的说明。原来早在宋承予病势沉重之时,便已遵照其愿望,于江宁城中练江南岸紫霞山选定良址,建造寝陵。因其病情恶化速度出人意料,三月底逝世时,寝陵尚未竣工,灵柩暂厝于紫霞山麓停云寺,灵堂与追悼仪式亦设于此。

“原来如此。看来这葬礼,一时半会竟办不完了。”

“恐怕是这样。啊,这后边还有一篇,《国葬筹备委员会成立通告》。”颜幼卿念道,“经党总部执行委员会委员共同推举,范济白出任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语音不由得一顿。安裕容随即抬起头,望向他。

“谁?谁做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

颜幼卿把白纸黑字铅印的姓名仔细再看一遍:“是范济白。蕙城军司令……范济白将军。”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没说话。安裕容放下手中单据,叹口气:“龙翔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是落入地头蛇手里。范济白这个蕙城军司令,怕是到此为止了。”

稍微关注时局者便能知道,范济白身为革命党蕙城军司令,三月底匆匆离开北伐蔚川前线,前往江宁为宋承予送葬。谁能想到,这一趟,直接把自己送成了葬礼筹备委员会会长。如今葬仪未定,寝陵未安,追悼典礼之后,还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彻底了事。军权旁落他人之手,已成不可挽回之定局。

颜幼卿虽不识此人,却还记得约翰逊卸任蕙城征税官,来到申城后,饭桌上的感慨评价。

——范济白将军,乃一时人杰。

安裕容问:“国葬筹备委员会还有哪些人?”

颜幼卿将后头一连串名字念了。有听说过的,也有素未闻名的,然可以想见,除去革命党内闲人清流,剩下的,多半是遭褫夺实权的唐世虞旧部或其他异己人士,发配到表面风光的国葬筹备委员会来任个虚衔。

颜幼卿站起身:“文约兄还没看过今日报纸,我送上去给他也瞧瞧。”

安裕容拍拍他的手:“嗯,一起去。”

四月里的一天晚上,家具都落满灰的七号巷甲-3号宅子忽然来了两位客人。久按门铃无人应答,转而来到斜对角的丙-1号门前。由此可见,来人与两家人皆相熟,知道徐家若无主人,便可去玉氏兄弟家里询问。

数日后,一些年轻人笑笑闹闹打开甲-3号大门,上下清扫收拾一番。次日又乘车搬来许多东西,将一楼大小厅屋布置成书画室、会议室模样。

邻居有好奇者相问,原来是近年江南文艺界青年社团之翘楚——“同声”诗画社转租了此地,用作社团活动场所。

同声诗画社原本常驻“茜园”。“茜园”同属盎格鲁租界区,围观人中不乏知情者,见他们搬家到此,也不觉奇怪。大商人乌伯蕴为支持北伐,将自己名下的花园别墅“茜园”无偿捐出,算得本地最近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据说乌老板私心里想把这园子赠与魏同钧司令做行辕,被对方拒绝了。魏司令并没有来住过,而是转手交给党部,用作接待贵宾的地方。

“茜园”易主,成为革命党官方行馆。因其位于租界区内,接待的所谓贵宾,实则为魏同钧着意结交之洋人各方代表。如“同声”这般民间组织,自然只有灰溜溜赶紧搬离的份儿。此事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应对时间,谢鲲鹏本想从自家产业里寻个地方,暂且安置,奈何与长辈起了矛盾,各执一端难以调和,竟一时无法可施,既找不到房子,也凑不出银钱。还是蓝靖如无意间同颜皞熙闲谈,问候叔伯家人,想起他两家女眷如今闲居乡下,两栋洋楼差不多空出整一栋,忍不住便打起了主意。

“有什么办法?”徐文约无奈摊手,“这帮年轻人都求到咱们面前来了,难道眼睁睁看他们在外头流落么?瞧这个架势,就此停下沙龙活动是不可能的。与其任由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随心所欲搞,不如放到眼皮底下,咱们随时能关照。也省得两个孩子不安生,皞儿乱跑,华儿抱怨。再说,社刊发行部原本也是临时放在家里,这回发行和沙龙并到一块儿,倒省了来回跑腿取稿改稿的工夫。”

徐文约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服对面安裕容、颜幼卿二人,还是说服自己。末了长叹一声:“俗话说,堵不如疏,他们终归……干的不是坏事。”

“文约兄不是与谢鲲鹏说好,只租借一月暂作周转?我们都上心些,别叫他们出岔子便是了。魏同钧即将率余部北上,江南肃清之风迟早要平息——”安裕容嗤笑一声,“魏某人屁股底下的位子眼看坐稳,等过了这个风头,凡事自当别论。小孩子不懂这些道理,你我还不明白么?”

颜幼卿疑心峻轩兄话里的“小孩子”,说不定也包括自己,认真点点头:“我明白的。靖如他们,我也会找机会私下里说说……”

安裕容这回当真笑起来,可惜有些玩笑话只适合两个人独处时候说,遂捋一把他头发:“现下还明白不了的,是皞儿跟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