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不欲她无端忧虑,上来便告知,徐文约早与兄弟二人约定意外情形下的转换路线,如今虽无音讯,亦可前去接应。至于战火四起,路途险阻,且按下不表。
黎映秋先前不觉得,这时安稳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道过谢,低头一心用饭。
安裕容把颜幼卿拉过来坐下,陪同一道吃饭。吃得差不多时,道:“令外祖瞒下消息,不叫人惊动嫂子,想来正是怕嫂子着急。况且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嫂子来得正巧,我与幼卿原本便定了明日动身,前去接应徐兄。一旦有确切消息,必定即刻传回令外祖处,好叫嫂子放心。不知嫂子接下来,是暂返江宁,还是留在申城?”
黎映秋垂头咽下一口食物,半晌,方徐徐道:“我不想再回江宁……”抬起头,眼眶再次泛红,泪珠滚滚而下:“不瞒你们两个,我父亲与兄长……要我随同他们一起去蕙城,两三日内就要走。我不愿意……蕙城地僻路远,山水迢迢,若真是去了,几时能回来?几时才能……见到文约?我……”
“令尊与令兄,决意举家去往蕙城?”
见黎映秋含泪点头,安裕容又问:“是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
黎映秋道:“我父亲说,蕙城北伐军出征,已行至中南腹地。江宁距离前线太近,万一有个闪失,炮火无眼,后果堪忧。革命党政务机要部门悉数迁往后方,前方只留下军务机构。他身居要职,才能携带眷属。我虽是出了嫁的闺女,但夫婿不在身边,外祖家今非昔比,没必要寄人篱下,非叫我同行不可……他这番话,是私下里与我说的,我慌乱无主,去寻外祖母问文约的消息,才听说文约与大表兄路上失散了。心里实在着急,又怕家里人阻拦,顾不得其他,连夜出门,赶到这里来……来见你们……”
她没说出口的是,外祖母并不关心她的夫婿下落如何,只顾埋怨对方拖累了自己长子。又含沙射影将黎府上下讽刺个遍,骂他们自己在城里过好日子,将亲家扔在乡下废弃的破宅子里不闻不问。事实上,杜府那么些人,黎家便是再大的地方,城里也住不下。老宅原本就是黎老太爷老夫人在世时,颐养天年之所,属典型江南园林,景色宜人,又有奴仆伺候,好吃好喝招待,黎映秋亲自作陪,并算不得失礼。当然,战争爆发后,黎家意欲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没打算捎上亲家一门,自又当另说。
听黎映秋这般说,安裕容、颜幼卿心里当即有了数,想来黎家态度变化,杜老太爷人老成精,早已察觉。怪不得他过江宁却不停留,直奔申城来找儿子——更准确地说,是急着找徐文约的兄弟。
安裕容试探道:“嫂子若不回江宁,是与令外祖住在一处,还是……”
“外祖父知道我来见你们,叮嘱我早些回去。”黎映秋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眼角,整理整理仪容,将情绪一一收敛。毕竟是上过洋学堂的世家小姐,心里踏实下来,便不再允许自己失态。“之前太过仓促,也未能正式拜见外祖父与兄嫂,还须尽早去补个礼。”
这意思就是和杜府诸人住一块儿了。这几句话也听得出,杜府即使流寓在外,规矩依旧不小。
安裕容和颜幼卿对望一眼:“既如此,我二人便送嫂嫂过去。”招呼伙计取来便笺纸,掏出钢笔,写下店铺与家里电话,递给黎映秋,“虽则我二人明日起便不在,嫂子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铺面伙计和家里人,都会尽力帮忙。”
黎映秋脸色僵了僵,大抵是想起此前自家表嫂与郑芳芷之间不快之事。那边两人只做看不见,率先走出茶馆,往杜府新宅子行去。黎映秋跟杜府下人隔了十余步远,满腹心事缀在后边。
颜幼卿回头瞅一眼,见后面二人均低头看路,才皱皱眉,向身边人附耳悄声道:“阿哥,万雪程那宅子,上下两层,正经卧房加上起居室,都不够杜家现在这些人分的。黎小姐来了,恐怕没地方住。”
安裕容被他这副偷摸做贼模样逗乐,面带笑意,也悄声道:“你不过去捉了一回奸,倒把人家宅子都摸透了。杜家人再多,下人们挤挤,总不至于腾不出外孙小姐的住处。”
几句话工夫,便到了杜府新宅门前。申城人口稠密,地盘紧俏,这所宅子已是码头区域最大的宅邸之一,仍远远比不得京师住所,连个院子都没有。箱笼物件堆在门外,仆从进进出出,杜三少两口子踮脚站在台阶上,呼喝指挥。陪同黎映秋的杜家仆人先上前禀报了,杜三少忙将客人迎进去,又叫妻子临时张罗桌凳茶水,在大厅一角坐下来。
听说安裕容、颜幼卿两人次日便要出发,杜三少连声道谢,最后搓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按说二位与妹夫关系再好,也是替我杜府之事奔波,依老爷子的意思,多少要赠送些盘缠,聊表心意。只是,这个……咳,刚买了宅子,一家子老小要吃喝,手头实在是……只能等长兄回来,家中营生支应起来,再报答二位恩情。”
安裕容和颜幼卿自然表示无妨。顺便聊起局势变化,免不了谈及江宁黎家,听说黎映秋欲留在申城长住,杜三少尚未开口,旁边三少奶奶已然高声嚷道:“大妹妹不回去陪老太太,跟我们这里一大群人挤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么!”
黎映秋变了脸色,奈何三少奶奶口舌不停,叫她根本无暇张嘴。
“大妹妹怎么这般想不通?你在江宁舒舒坦坦住着,你黎家自个儿的庄园,宽敞漂亮,又有娘家人伺候着,老太太客随主便,什么事还不是你说了算?那日子多自在哪?你三哥三嫂在这头,有一大家子的生计要忙,还要照顾老太爷,哪里顾得上你?妹夫的事,你留在这里又顶什么用?不过是干等消息,哪里不是等?”见黎映秋脸色不豫,放软声调,“哎,三嫂可不是不欢迎你。你想留下,还能不给你腾出个地方么?这样,峨蕊搬去和其他人挤挤,你与翠螺一间房……”
峨蕊、翠螺,一听便知是侍女名字。颜幼卿一直没说话,抬头看去,果然黎映秋气得脸上忽红忽白,猛地站起身:“我去见外祖父!”抬步便往楼上去了。
“哎,大妹妹!老爷子累了半天,刚歇下!你这……”
颜幼卿转头看向安裕容,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安裕容当作没瞧见杜三少满脸尴尬,道:“铺子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一步。杜兄且忙着,不必相送。”
二人离了杜家宅子,颜幼卿道:“阿哥,我想……”
“想给嫂嫂打个电话?”安裕容含笑问道。
“嗯。”
“走,这就去给嫂嫂打电话。这事儿,嫂嫂定能办妥。”
不过大半个钟头,郑芳芷便到了十字街口店铺门前。乘着崭新锃亮的进口轿车,换了身过节前新做的丝绒旗袍,旁边还跟着家里雇佣的吕宋帮佣,一手阳伞,一手羽毛扇子。郑芳芷放下车窗与兄弟俩打招呼,道:“不用你们,我自己去便行了。司机知道地方。”
汽车在巷道中龟速前行,安裕容、颜幼卿两人互相瞅瞅,均忍俊不禁,抬腿跟在后面。颜幼卿忽道:“杜家那宅子右前方拐角,立了个大灯牌。从灯牌后头能望见大门里边,大门里边却看不见灯牌后头。”
安裕容“噗哧”乐了。两人果然蹑手蹑脚摸到灯牌后头,偷偷瞧热闹。
这厢郑芳芷叫司机将轿车直直贴着杜宅门前台阶停住,又摁了一通喇叭,惊动满屋子人。杜三少两口子望见轿车头,一面惊疑,一面窃喜,不知是来了哪路贵客。
郑芳芷款款下车,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帮佣在身后撑起小阳伞,轻摇羽毛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