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劫道 阿堵 4492 字 1个月前

“后日便是中秋,届时陆上交通必定断绝。若是等不到徐兄的电报,阿卿,咱们设法弄两张洋人轮船的船票,直接到蓬莱港去。”安裕容见颜幼卿点头,又道,“等天亮给约翰逊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还有哪家西洋轮船公司跑这条线。”

中秋这一日,学堂放假,店铺歇业。报纸上关于祁保善登基称帝的消息甚嚣尘上,安裕容、颜幼卿暂时抛开外务,专心安排家人过节。许多年不曾这般欢聚一堂,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巷道小洋楼内,一派其乐融融。

上午先全家一块儿去了趟茜园。以江南艺专毕业生谢鲲鹏、蓝靖如为首的同声诗画社,在茜园举行中秋佳期吟诗赏画沙龙,郑芳芷与两个孩子皆兴趣浓厚,反倒是安裕容与颜幼卿沦为了陪衬。郑芳芷精于工笔淡彩,论描摹写实,与西洋画颇多契合之处。颜皞熙、颜舜华在诗画方面亦悟性颇佳,一家子与诗画社成员相处融洽,十分尽兴,临别居然定了下一次沙龙之约。

安、颜二人担心之后要北上接应徐文约,诗画社成员年轻热忱,急公好义,郑芳芷能结识他们,万一有个紧急,是非常合适的求助对象。

下午在家,郑芳芷与女佣预备晚餐。安裕容难得空闲,买齐配料,亲自动手,给大伙儿烤西洋饼干。又突发奇想,略加变通,烤了一炉带馅儿的西洋式样月饼。因其新鲜美味,获得众人盛赞。

中途有客人上门,却是从四海大药房借到铺面帮忙的小伙计阿文,备了四色礼品,专程来拜节。各处生意人情,安裕容已在节前打点妥当。这般殷勤致意,亲自登门拜节,阿文算是头一份。这小伙计因善用谐音记录西药名称,得了小玉老板青眼,还为此领了一份赏金。后来玉颜商贸公司要从四海大药房借人,他第一个找经理自荐。四海大药房正是要交好玉氏兄弟时候,自然无有不允。

安裕容听说是他,笑道:“怕是想要换东家。”

阿文借过来后,活儿虽然多,却是自己独当一面,老板钱给得也大方,因此卖力表现,隐隐有投靠之意。

颜幼卿道:“阿文勤快能干,本分踏实,若是赵经理肯放人,咱们留下也好。”

郑芳芷不可能去守铺面,两人若出门,确实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手。

因时常帮忙跑腿之故,阿文并非初次上门,登堂做客却是头一遭。两位玉老板也拿他当客人,茶点招待,陪坐说话。小伙计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话说得多了,毕竟差不多天天打交道,渐渐放开,向两位老板诉说今日上午一番奇遇。

“您二位不知道,那杜三少爷,挨了老太爷一顿家法,上咱们铺子里时,腿还瘸着呢!他倒是不怕丢人,跟我说老太爷怪他胡乱花钱,限令三日内举家搬出旅店,寻个合适宅子安顿。他道是反正中秋日也没生意,不耽误我正事,非叫我陪着找房子。他可真不见外……”

“大户人家公子,难免任性,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前些时候总去爱多亚问徐先生消息,三少爷虽然脾气有些跳脱,待下人还是和气的……您二位猜怎么着,他运气还真不错,就这半天工夫,还真就碰上了。”

“江滨大道后头房子紧俏得很罢?怎么这般巧?”

“您二位还记得不?咱们铺面前边十字街那头,从前万会长的宅子,自从万会长坏了事,大伙儿都说那宅子风水不好,不吉利。再说房子也大,来这片住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瞧不上,便一直闲在那里,正好叫杜三少爷碰上了。我与他说了里头的底细,他不顾忌那些,直喊着价钱合适,当场便签字画押,定了下来。”

没想到,杜家居然买下了万雪程的宅子。万府出了通奸丑闻,主人又因牵涉刺杀尚古之一案被处决,房子贱卖,也是意料中事。

安裕容问了问细节,阿文无有不说。因双方皆有心,顺势便留了晚饭。家里没有女人孩子不上桌的规矩,满满当当围坐一圈。阿文瞧瞧刚从楼上下来的兄妹俩,又转脸偷觑郑芳芷,如是几个来回,最后将眼神放回到颜幼卿身上。

其他人察觉他异样,遂不做声,等他开口。

阿文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启齿。郑芳芷柔声道:“要不要先喝一碗汤,润润嗓子?”

听见她的声音,阿文眼圈一红,哽咽道:“壬子年,仙台山玉壶顶……是不是……我记得你说话声,每日送吃的下来……”

“啊!”郑芳芷指着他,“你……莫非那山洞里……”

阿文推开椅子,冲着颜幼卿倒头便拜:“恩人!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恩人一面……”

第81章 恩怨有前因

直到饭罢,阿文情绪方平复下来,与恩人细说别后经历。在场皆是故人,两个孩子也早已懂事,因而并未回避。

原来阿文大名孔文致,本是乡绅之子。那年与母亲至奚邑舅父家做客,由表兄表弟及家仆陪同出门玩耍,却不料被山匪掳去,度过了暗无天日数月时光。后经颜幼卿救出,回到舅父家中,母亲已因痛苦焦虑重病不起,旋即逝世。孔文致被自己父亲接回家,从此与舅父一门断了往来。孰知不久父亲续弦,十几岁少年人,与继母难以相处,遂独自离家,转头投奔舅父,方从邻里得知,表弟年幼体弱,因绑架落下了终身病根,表兄愤然离家投军,不知去往何方。舅父舅母万念俱灰,舍下家业,携幼子出门求医,归期不定。

举目无亲之下,孔文致索性南下,到了传说中的花花世界申城。好在他上过几年私塾,读写算数皆不在话下,人又机灵肯干,居然也慢慢站住了脚跟。

一番话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安裕容把傅中宵一伙山匪后来下场与他讲了,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两个还是头一回知晓内情,一个挥拳,一个鼓掌,直呼大快人心。孔文致比颜皞熙不过大上三四岁,平素装得老成,这时也不免显出少年心性,拍手附和。三人说起当初吊篮送饭之事,不见阴霾,只觉有趣,无形中距离拉近许多。

孔文致望望安裕容与颜幼卿,道:“几年不见,恩人样貌脾气,变了好多。要不是今日看见少爷、小姐与夫人一同出现,叫我总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又听见夫人说话,当真一点也认不出来,否则哪里至于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来,简直就是个睁眼瞎。”

安裕容拍着颜幼卿肩膀,笑道:“我这兄弟当初是迫不得已,陷身匪巢。自己还没脱身呐,就惦记着要营救无辜。那时候情形凶险,不机警些不行。他原本就是最仁厚不过的性情,如今时过境迁,自然不必装样子了。”

孔文致并不知安、颜二人当初具体身份,却也明白不便追问。颜幼卿不喜说客气场面话,只道:“可惜还是晚了,叫你家人受许多苦。”

孔文致重又行礼道:“若非恩人相救,哪里还有小人我今日好端端一条命在这里。当日回去,本该即刻禀告长辈,寻找恩人报答一二。只是家里乱作一团,小人自顾不暇,报恩一事,实在无能为力,万不想还有重逢一日。小人没什么大本事,明日便去四海赵经理那里辞工,往后但求跟在恩人身边,鞍前马后,跑个腿,看个门,不敢要恩人的工钱,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便足够了,如此也算是报答几分救命之恩……”

安裕容哈哈一笑:“哪能真不给你发工钱,就你家小玉老板的脾气,我便是想省下你那几块银元也不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