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国体之辩”,并非什么新话题。早在前朝维新派上台之前,就曾经吵得沸反盈天。此后维新派与守旧派吵,立宪派与保皇派吵,革命党与复辟党吵,几十年间,断断续续,未曾真正停歇。这一回,大约是祁大总统新春祭天之后,激起了遗老遗少们抚今追昔之思,想起有皇帝时候许多好处,忍不住再次蠢蠢欲动。这些年因与洋人接触,长了见识,才听说列强中不少亦是皇权当道,譬如东瀛之天皇,盎格鲁之女皇,琉息国之教皇……可见国力之强弱,文明之先进或落后,与有无皇帝并无干系。大夏泱泱数千年,过去历来有皇帝,如何今日不能继续有皇帝?
这场“国体之辩”毫不意外上了各大报纸,安裕容、颜幼卿看过便罢,徐文约关心得多些,但也没有格外往心里去,与大多数看客一样,只以为是前朝保皇派今朝复辟党的最后一场狂欢,等着看多少时日会落幕收场。
三月最后一个轮休日,颜幼卿头天巡夜,清早交接,没吃早饭便回了吉安胡同。心里想着下个月便可以申请在不必值守的日子外宿,然而须上报住址及同住者。此事还须与峻轩兄仔细商量。若有妨碍,还是一旬出来一趟,较为保险。西苑门外早点铺物美价廉,颜幼卿大半夜没合眼,正饥肠辘辘,喝了两碗浆子,吃了三个夹肉烧饼,方才住手。临出门又要了一个糖火烧、一碗馄饨带走。盛馄饨的大海碗专门押了五文钱。他想,若峻轩兄碰巧在家,还能吃上热早点。若不在家,就当给自己加个晌午点心。
尚未进门,便听得院中有动静,不由得心头一喜。推门进去,看见峻轩兄趿拉着布鞋,批件长夹衣,正拎着瓦壶浇花。
刚开春时,安裕容从杜召棠的花园里剪回来十余枝月季苗,忙里偷闲照料,长势喜人。颜幼卿旬日未归,定睛一看,有几株枝叶甚是繁茂,顶上已然显出好些红红黄黄的花骨朵,眼见就要开花了。
“峻轩兄,早。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傍晚回来的。幼卿,昨儿又是你值夜?”安裕容看他这个点儿进门,便知是夜班刚结束。正要问是否吃了早饭,颜幼卿已经将手里东西放在厨房窗台上:“我吃过早点了,给你带了两样。就在院子里吃?”
“如此甚好。”
安裕容把瓦壶里的水浇完,颜幼卿已经搬了板凳,小几放在月季丛旁,将糖火烧与馄饨连同筷子汤匙摆妥当。看峻轩兄一副喜孜孜袖手等吃模样,忍不住揶揄道:“赏花吃火烧,堪称雅事。”
安裕容哈哈笑,瞅着他接道:“对花看美人,岂不乐哉?”
“我不与你瞎扯,我去扫院子。”颜幼卿脸一红,转身去杂屋里拖出一根大笤帚。
安裕容嘴里含着一只馄饨,匆忙咽下去:“哎,把地上槐蕊给我留着,好看。”
“回头下点雨就不好看了,和着泥浆专黏鞋底。”
“无妨,那泥浆也是带着清香的。”
“香不了半日,就该臭了。况且洗刷起来多麻烦。”
“那你轻点儿扫,拢到筛子里,叫白大娘蒸槐花糕吃。”
颜幼卿乐了:“不是要留着好看么?”
安裕容正色道:“还是好吃比较要紧。”
颜幼卿一面扫,一面哧哧笑。
安裕容慢条斯理吃着火烧馄饨,问:“幼卿,你自己早间吃的什么?”
“豆浆和烧饼。”
“没肉?”
“烧饼里夹了肉。”
“烧饼夹的是猪头肉——猪头肉能算肉么?”安裕容拿汤匙舀起一个馄饨,“来,吃一个。”
颜幼卿瞥一眼,装作不经意道:“我吃太撑,吃不下了,你赶紧趁热吃罢。”
安裕容把汤匙放下,故意大声叹气:“烧饼夹的猪头肉,馄饨包的精瘦肉。你自己吃烧饼,给我吃馄饨。幼卿,你这样,叫哥哥怎么还吃得下去?”将碗一推,“我不吃了,我心里难受。”
除去借酒撒疯时候,颜幼卿头回看见峻轩兄这副无奈撒泼模样,不觉呆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偏生无可奈何。
“过来。”安裕容拍拍板凳另一端。见他站着不动,起身端起碗,几步走近,舀起一只馄饨递到唇边:“张嘴。”
颜幼卿眼见着那张笑脸愈靠愈近,简直能数清眉睫几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听见峻轩兄说:“乖,张嘴。”便直愣愣张了嘴,一只馄饨带着鲜香滋味塞进嘴里,连咀嚼都忘了,木然下咽。
“唉,真傻。”安裕容叹息,又舀起一只,“再来一个。”
颜幼卿猛然醒神,伸手推拒。馄饨掉落碗中,溅起几滴汤汁,洒在另一人前襟。
“幸亏吃见底了。幸亏是件旧衣裳。你说你,叫你吃,老老实实吃就是了,非弄出场事故来……”安裕容抱着碗絮叨,将剩下两只馄饨捞出来一口吞下去。
“我、我真的吃饱了……”颜幼卿面似火烧,匆忙放下笤帚,“峻轩兄,我给你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