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安裕容冲自己扬起嘴角:“我刚刚突然想到,此事不必再犹豫,直接回绝了便是。”
“为什么?”
安裕容端起瓷杯,将残茶一饮而尽:“我准备和你一道,上京师去。”
颜幼卿以为自己听错了:“峻轩兄,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一道上京师去。”
颜幼卿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思路:“可是……我还没想好……”
“幼卿。”安裕容悠悠唤一声。
“嗯?”
“你先头说,若是一定不肯去,总有办法推脱。那你可否告诉我,究竟该如何推脱?”
颜幼卿沉默。半晌,渐渐现出沉郁之色,低声道:“之前是我仓促间没想清楚。听他们说话,那总统府来的长官,昨日已与东家见过面。”
“那么此事,韩三爷与胡大善人,必然已有共识,着意做成定局。”安裕容替他将没出口的意思补足,只不忍说得太过明白——此等情形下,身怀绝技的颜幼卿,不过是攥在他们手中的奇货,待价而沽罢了。
“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颜幼卿无法说下去。不必深想,已然明白,这般前路太过艰辛。
安裕容了然,将他放在桌面的拳头拢入掌中:“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之下,往京师一行,未必比你提心吊胆四处漂泊更糟糕。”
颜幼卿心里透彻,然而胸中一口郁气,耿耿不能平息。
“东家与韩三爷处,我原本也没打算长做。只想多攒些钱,待皞儿再大一点,更能担事些,便设法辞去。之后不拘学点什么,好歹做个正经长远营生。”
“我知道的。徐兄与我,都暗暗等着你脱身,好来帮忙呢。”
安裕容的劝慰叫颜幼卿情绪放松不少,将压在心底的话尽皆倾吐出来:“峻轩兄,我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那姓吴的秘书官说,海津许多门派世家,均推举了自家年轻一代栋梁人物。这样大阵仗,倒是好比前朝选拔御前侍卫一般。”
安裕容被他逗笑了:“你说得挺对,可不就是选御前侍卫?”
“我不愿意接这事,主要有三个顾虑。”心情稳下来,颜幼卿思路也越发清晰,“一则我出身来历,颇经不起推敲。曾经御前侍卫,都要世代清白大家子弟。总统府卫队,至少往上详查三代罢?过去那些事,我不想再叫人翻出来……”
安裕容不以为然:“你怎么不是世代清白大家子弟了?放在早些年,御前侍卫还真就轮得到你。”三品翰林、礼部主事、琅琊颜氏之后,不说本领,单论出身,确实够资格跻身御前侍卫之列。
颜幼卿哭笑不得:“如今可是改朝换代了。”
“你别忘了,祁大总统自己,曾经也是前朝忠臣。如今联合政府当中,遗老遗少亦不在少数。你这样出身,说不定大总统反而更喜欢。”安裕容明白他担忧所在,道,“你不用怕。这两年新闻发达,都没听说傅中宵等人消息,可见混得并不如何。再说了,昔日御前侍卫,日近天颜,哪怕一方大员,也不得不以礼相待。你若在总统府卫队里,不管他傅中宵爬到什么位子,都只有他怕得罪你,没有你怕得罪他的份。”
被安裕容这么一说,似乎十分有道理。颜幼卿顿了顿,才接着道:“韩三爷与胡老板举荐了我,给的是天大的机会,外人看来,也是个天大的恩情。生意场上,无利不起早。他们如此慷慨大方,所图自然不小。我就怕一脚踏进去,再拔不出来。为人所控,不得喘息的滋味,我,我……”
安裕容站起来,几乎就要俯身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添了一回茶水以作掩饰。然后站到他身侧,微微前倾,用了几分力气,揽住肩膀靠在自己身上。静立片刻后,语调间带出不自觉的哀伤与残忍,缓缓道:“幼卿,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何其多也。不过你之所言,还不能算在这里边。”
颜幼卿觉出他的郑重,任由他按住自己,听见峻轩兄说:“韩三爷、胡闵行之流,生意人本性。若非图谋重利,怎会向总统府要人举荐你?不过于你而言,却是一场强买强卖罢了。此事若成,他们当然会有求于你,甚至欲图操纵控制你。但是,他们想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却不能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安裕容停了停,才接着道,“那就是,你也同样有求于他们。你徐兄最敬佩的前朝穆公,还有一句话也十分出名。”
颜幼卿心有所悟,道:“峻轩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穆公的名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正是。他们举荐你,无非为了更多的人脉关系,欲与你结为朋党,共牟私利。你若无意于此,大可以敬而远之,甚或装聋作哑。哪怕你不得大总统青眼,只要还留在总统府卫队里,他们就奈何不了你,这就是‘无欲则刚’。怕只怕,你自己花了眼,动了心,跟人纠缠在一块,那才真是一脚踏进泥潭,再也拔不出来。”
颜幼卿立即反驳:“我才不会。”
“你当然不会。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似乎也十分有道理。再繁难的事,被峻轩兄一说,好像都不怎么难了。
颜幼卿稍微犹豫,将最后一桩顾虑说出来:“但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颜幼卿仰头,恰撞上安裕容温柔低垂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依赖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向对方坦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