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里脑筋急转,嘴上周旋,颜幼卿却是心头大惊。那站在段老板身后,一身翻领皮毛大衣加金边眼镜,左右睥睨不拿正眼看人的花花公子,不就是这些日子叫人时时惦记担忧的峻轩兄么?怎么看怎么拳头发痒,恨不得抓过来捶一顿。
瞪着眼睛看过去,那边安裕容恰巧也望过来。隔了镜片瞧不出是何眼神,只见他唇角微勾,冲这面摇摇头,颇似鄙夷嘲讽之意。颜幼卿莫名觉得这动作是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实际上,便是他想要有所行动,亦心有余而力不足。手里的枪虽然指着段老板,然敌我悬殊,身陷重围,不过强装声势罢了。
段老板不欲与王贵和废话,走到被挟持的广源商行总店管事身边,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小胡老板?怎么错走到我段某人的地界来了?”
小胡老板明显欠缺胆色,两股战栗如抖筛,哆哆嗦嗦问:“你……你想怎么样?”
这胡姓管事乃胡闵行本家堂侄。大东家派他跟过来,既为了监督全程,更是锻炼后辈之意。王贵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折在此地,叹气道:“段老板,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是我们糊涂,多有冒犯。阁下虽身在商场,然而素有豪杰之名,还望大人大量,不与我等计较。说到底,都是为了生意,伤了和气终归不好。往后大伙儿一起发财,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之事,请段老板高抬贵手,广源日后必有所报。”说罢,一扯颜幼卿衣袖,拿过他手里的枪,扔给对面的段二。
段老板阴笑一声:“还是王掌柜痛快!正好,我这里人手船只没带够,先借胡大善人的船送一程。你们几位,且在洋人的大货轮上做会儿客罢。”说完一摆手,两个黑衣人上来将姓胡的管事与王掌柜绑了,拖到一边,又过来绑颜幼卿。知道他身怀武功,两人神情戒备,小心靠近。颜幼卿偷觑安裕容一眼,见他微不可察的再次摇头,遂不做挣扎,束手就擒。
两个黑衣人把颜幼卿也拖到边上,安裕容忽上前道:“这人身上说不定还藏了什么暗器,待我搜上一搜。”一边说,一边弯腰伸手,往颜幼卿衣襟袖口内掏摸。
颜幼卿双手绑在背后,感觉腕子上一松,正发愣间,却被对方就势捏了一把。醒过神来,嘴里狠狠骂道:“滚开!”
安裕容笑嘻嘻直起身:“哟,小脾气还挺倔。”
颜幼卿听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才想起今夜对方一身打扮,仿似特意做了伪装。若非熟识之人,多半认不出来。心内隐约有所猜测,却不得其意。依旧将双手背在身后,强忍住偷袭那段老板以为人质的冲动,老实坐在甲板地上。
段老板正忙于指挥黑衣人,押着上船的伙计搬运银元与鸦片。段老板算盘打得精细,把王掌柜等为首者绑了丢给洋人,用广源的人手搬完东西,再用广源的船运送回去。每艘梭子船一个自己人拿枪盯住,不怕对方不听使唤。船不必行到御河码头,在提前看好的地方靠岸,自家大老板已经带人等在那里接应,万无一失。
洋人虽毁约在先,却也不能太过得罪。一来生意说不定往后还要继续做,二来即便是走私鸦片的洋鬼子,叫洋人自己抓走是一回事,却不能死在夏人手上。尽管段老板恨不能搬尽鸦片,再把现银也统统搬走,无奈人手有限,小船载重也有限,更不敢当真彻底惹怒洋鬼子。想着留下合适的数目,多余的连同鸦片一块儿带回去,算是这一趟的添头。至于之后胡大善人如何与自家大老板交涉,就要看他有多大本事了。
他这厢点货数钱不亦乐乎,还不忘叫亲信押了那为首洋人下到小船里,扣作人质,待离开时再放回来。安裕容环臂当胸,在一旁瞧热闹,口里道:“恭喜段老板,不枉辛苦一趟,收获颇丰。”
段老板心下得意,顾忌还有广源的人在场,只道:“哪里哪里。此番贤弟居功至伟,定当另有重谢。”
两人正互相打哈哈,忽闻“砰砰”几声枪响,下方小船上传来一阵惨叫,随即又是“扑通”水声,似乎有人受伤落水。原本漆黑寂静一片的邻近大船忽地亮起一排巨大的投光灯,将这面整艘船都笼在其间,霎时亮如白昼,形影清晰可辨。
众人尚未及反应,又听“突突”声响,数艘小型机船自稍远处货轮后方飞快地开出,眨眼间形成一个越收越紧的包围圈。叽哩咕噜的西洋话自机船喇叭中传来,段老板带来的通译吓得跌坐在地,颤声道:“是海关……洋人海警来了,叫我们放下武器,否则……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正惊慌无措,黑衣持枪者当中一个猛地窜至船舷,麻利地翻身下去,落到一艘小船上。大约威胁了船工几句,只见那小船一个摆尾,便欲插空突围。其余几个黑衣人有样学样,纷纷各自为战,准备逃离大船。
变故乍起,颜幼卿便去看安裕容。却见他一把捡起通译掉在地上的手枪,对着翻过船舷的黑衣人射击,接连两发也没能打中。对方被惹怒,回头就是一枪。颜幼卿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安裕容拖到暗处,顺手夺了他手里的枪,照着尚未跳下大船的两名黑衣人一人来了一下。那两人直接翻出船舷,“扑通扑通”,掉进了冰冷的海水中。
这时段老板与那通译也慌慌张张奔到船舷边,想要抢乘一艘小船逃离。颜幼卿回头看一眼,安裕容忙冲他摇头。颜幼卿遂不再管那两人,奔去给王掌柜与胡管事解了绳索。再回头时,竟失了安裕容身影,忙对王贵和道:“掌柜的,快下去找老拐的船,老拐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肯定还在下头等着。”
王贵和拉住他:“咱们一道下去。”
颜幼卿脑子急转,找到个现成的借口:“你们先走,我去抓个洋人带着。”
王贵和还要说什么,急于逃命的胡管事拖住他,二人跌跌撞撞往船舷边跑去。
颜幼卿迅速奔至舱门处,被门后的安裕容拦腰兜住。
看清面前之人,低声急问:“峻轩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裕容拍一下他脑袋:“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颜幼卿道:“现在怎么办?”
“你先帮我把那几个洋人敲昏。”
颜幼卿这才发觉,船舱里也绑着几名洋人,想是鑫隆的人先前干的。走过去一人送了一个手刀,瞬间躺倒一排。甲板上原本也有几个洋人,用来引诱广源的人上钩,为首者因为扣做人质,早已被押到小船上。另外几个也正仓惶往货轮下爬,不知能否抢上小船。
一时大船上清醒着的,就剩了安颜二人。
安裕容道:“听我说,你不用管我,一会儿海警上来我就随他们走。你且进舱里躲一躲,等没人了再离开。这船后边藏了一艘舢板,你用它划到别的大船上,再设法混进港口便是。”又问,“身上有钱么?”
颜幼卿一脸怀疑:“峻轩兄,你跟他们走,没关系么?”
“没关系。”安裕容笑了,“我不跟他们走,才有关系。这事说来话长,过后再与你细讲。”
颜幼卿又道:“我躲在舱里,他们难道不会进里边来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