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劫道 阿堵 4367 字 1个月前

王贵和明白了。心底叹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沉吟片刻,道:“成,我替你与东家说说。既如此,从今晚开始,你还住到库房去,钥匙归你一个人管。白日得闲,先将货物归拢归拢,腾出合适的地方来备用。你明白的,很快要入新货。估计放不了多久,既要进出方便,还要位置隐蔽,你用点儿心。”

王贵和看他一眼,又道:“你是我招进来的,能得大善人赏识,是你自己的本事,也是缘分跟运气。记得惜福感恩,跟着大善人,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颜幼卿老实点头应了,心里其实颇为没底。他实在拿不准安裕容在这笔鸦片走私生意中扮演什么角色,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其间时该如何行动。真到紧要关头,说不得,该坏了东家生意还得坏……反正鸦片不是个好东西,东家生意做不成,也没什么好可惜。

颜幼卿坐在码头库房角落里,默默盘算。一则,必须紧盯住王掌柜动作,可不能叫他们彻底把自己抛开去谈生意,等东西到了御河码头要进库房才知道。二则,王掌柜可是认得峻轩兄的,若是双方在洋人的走私船上碰了面,也不知会发生何等变故。如何避免二人碰面,还须届时见招拆招。三则,不管峻轩兄因何卷入这趟浑水,都必须想办法把他捞出来。相交许久,颜幼卿从未怀疑过安裕容自己沾染了吸鸦片的恶习,只认为他是为了弄钱。于是又想,峻轩兄这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须如此不择手段牟利,彼此兄弟,竟是一个字也不曾透露……

鸦片是一定不能吸的,鸦片生意也是一定不能做的。至于与烟花女子厮混,颜幼卿心里虽然不舒服,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只别染上花柳病弄坏了身体。昔日长兄未成亲之前,也曾流连秦楼楚馆。傅中宵手下的匪兵们,每逢做完一票大生意,更是成群结队往奚邑城里逛窑子去。颜幼卿自己洁身自爱,也知道不可以强求他人,再说峻轩兄素来风流倜傥,圣西女高看见他就脸红的女学生不知凡几。他没跟女学生乱来,只与卖笑女勾搭,颜幼卿便是再不舒服,于此事上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当是自己还不习惯。

若要强行把峻轩兄捞出来,说不定就会坏了东家的生意。尽管已然打定主意,颜幼卿还是想着务必设法把自己摘出来,不叫东家与掌柜察觉。毕竟有情分义气在,同流合污他不愿意,恩将仇报的事却也干不出来。

如此这般,思前想后,只觉此事要做到周全严密,万无一失,比之当初带着嫂嫂侄儿图谋脱离匪巢还要艰难。当初长期谋划,步步为营,最后鸿运当头,得了峻轩兄鼎力协助,方化险为夷。如今却是孤身奋战,而曾经并肩扶持的峻轩兄……颜幼卿一拳头砸在墙壁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安裕容在圣帕瑞思路上的拉赦芮大饭店租了个豪华套间,一租就是整月。因为甫至海津时游手好闲过一段,靠着变卖自西洋大陆携带回来的一些稀罕小物件度日,时常出入此类地方,颇认识了几个洋人中介、本地掮客。前些时日,为了寻件合适的古董讨好阿克曼,把藏在箱底的几枚老金锭也花了出去,无形之中留下个前朝遗少,有钱纨绔形象。他并未刻意伪造身份,应酬场上的新知旧雨不知不觉便有了此种印象。至于圣西女高校董会秘书,即便有人知道,都以为无非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类似某某太太小姐挂着的慈善游艺会委员名头。

拉赦芮大饭店除了洋人,还住了不少夏人。艳名远播的交际花,寓居海津的名伶客,临时落脚的大商人,神出鬼没的大混混,加上各色钻头觅缝蝇营狗苟之辈,安裕容一个有钱有闲的花花公子跻身其间,端的是如鱼得水,毫无违和之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与鑫隆商行的二把手,专门负责海上交易的段老板搭上交情,一见如故,合伙做起了生意。

鑫隆商行人脉深远,门路宽广,提前得了申城发来的电报,知晓有一艘转道的鸦片船正往海津来。洋人走私鸦片,向来只收现大洋。粗略估计,这一船货上百箱,至少需数万现银。于今银元紧俏,市面上现洋本就见少,不巧鑫隆刚做了几笔别的生意,尚未周转过来,算来算去,缺口竟是不小。能一下子借出几万现洋,除去两家老牌大商行所开银号,就是洋人的银行。别家银号当然不可能出借现洋给鑫隆,只能从洋人银行想办法。偏生鑫隆在这方面根基浅薄,段老板不得已,成日混在租界找关系。安裕容便是这么叫他给找着的。

在段老板看来,这位安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跟洋人玩得好。洋人会玩的,他都会玩。夏人会玩的,他玩得更好。洋人不会,他便教人家玩。吃喝玩乐混出来的交情,最是好做生意的交情。不过跑了两回马,搓了几圈麻将,便说动米旗国金花银行的一位经理,借出来五万现洋。安公子别的不要,摆出一万银元,就要值这么些钱的现货。虽然有些肉疼,但人家保证货物不会出现在海津市面上。何况往长远看,交这么一个朋友不吃亏。段老板与大东家商量一番,也就认下了。交谈间便可知,安公子对于如何品鉴鸦片,确乎十分在行。他提出要随同一道现场看货,段老板遂没有拒绝。

货看得还算顺利,只是洋人报价略高。段老板嘴上抱怨,心中实则早有预料,暗自庆幸备了那笔银行借款。官方鸦片贸易全面禁止,这会儿正是万众瞩目、严阵以待的当口。船自明珠岛出来,在申城港泊了半个月,也没能顺利卸货。如今海津的风声也是一日紧似一日,后头还想要弄到正宗的东哈货、达罗州货,正如洋人卖主所言,恐怕难于登天。风险大,利润自然更大。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可以想见,数月之后,那些手里攥着家产资材的瘾君子们,该如何散尽千金。

定金已下,且与洋人商议好了取货方式,段老板心头大定,不由得放浪形骸,左拥右抱。安裕容却是一派贵公子风度,与一名容貌冶艳的妓子碰杯轻酌,浅吟低唱,将那妓子迷得神魂颠倒,接连拒绝了几个洋水手的求欢。

到得清早,一行人乘坐机船回到海港码头,段老板等迷迷糊糊上了人力车,纷纷嚷着回去补觉,望见安裕容与那名妓女站在台阶上,犹自腻腻乎乎话别,皆忍不住谑笑一番。

安裕容将几块银元悄悄塞到女子手中,温柔笑道:“海上飘摇,犹得良宵。若能亲赴妹妹仙居,可不知是何等旖旎光景。”放低了声音,“妹妹疼我,别忘了哥哥拜托的小事情,来日定当另有答谢。”

那女子不着痕迹将银元收了,啐道:“嘴上说得越好听,越是没良心,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扭一扭走了。

安裕容回了拉赦芮大饭店自己房间,尽管一夜未眠,头昏脑胀,却不忘先给阿克曼打了个电话。

黄昏时分,乔装改扮的阿克曼如约敲响房门。听安裕容仔细描述了鸦片船的特征及位置,阿克曼不由得赞道:“太好了。伊恩,这事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安裕容问:“不知阁下预备何时派出警员,搜缴走私鸦片?”

阿克曼一笑:“自然是等你们交易的时候。”

安裕容微微蹙眉:“虽说交易时间方式已经谈妥,他们并没有瞒我——事实上,按照约定,交易当时我也是要在场的。你们一定要等到交易时再动手,便只能提前盯梢埋伏,若是不小心泄露消息,不论惊动了买卖哪一方,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阿克曼丝毫不把他的顾虑放在心上,略带几分傲慢道:“海港码头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不可能泄露消息。即使万一不慎泄露了消息,临时追捕都不是问题。交易当时进行缴获,用你们夏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犯人与赃物都在一起……”

安裕容忍不住想翻白眼,接道:“那叫事实俱在,人赃并获。可你别忘了,我也在那人赃并获里。”

阿克曼点头:“对,正是这么个说法。你放心,到时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的人会当作没看见你的。”

“这不行。我还要在海津地界糊口,你做得这么明显,鑫隆的人必定起疑。坏了他们这么一大笔生意,回头就得找人剁了我。”

阿克曼想了想,道:“那便请你委屈一下,和鑫隆的人一起到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一待。走私鸦片的惩罚,不过是没收货物加罚款。只要交了罚款,半天就能释放。到时候你找人做个来交罚款的样子,我这边直接放人,怎么样?”见安裕容没有马上答应,阿克曼又道,“你们夏人,抽鸦片买鸦片,连个污点都算不上。说不定你在租界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半天再出来,还叫人觉得有钱有面子,是个时髦事……”

安裕容无奈应下。心想这洋鬼子在大夏待了两年,俨然成了夏国通。又想怪不得非要等交易时候动手,原来为的是好罚款。届时人赃并获,银元与鸦片自然要上缴。鑫隆为了赎人,必得赔上一大笔罚金,银行里还有五万借款要还……摸摸心口,觉得把人坑得有点儿惨。此事不泄露便罢,但凡有一丝泄露,便是结下了死仇,没法善罢甘休。事已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往后再说。

两人又商量一番,免不了你来我往打些机锋,终究说定各处细节。

三日后半夜丑时三刻,西洋钟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便是洋人与鑫隆约定的卸货时间。

安裕容花了两天时间养精蓄锐,只待次日打一场硬仗。

又是黄昏时分,侍者送餐到房间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桃花粉的信封。

“安先生,蓬莱阁的梦婵姑娘有信给您。”

安裕容心头一跳,把侍者打发走,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脸色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