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把他们送到这里,后边如何,且看运气罢。”沉默一会儿,颜幼卿解释道,“方圆百里的流寇匪帮,都被傅中宵收拢了。只要不往奚邑去,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安裕容忽然想到一事,念头转了转,忍不住说出口:“幼卿,若是你嫂嫂侄儿没能跟随洋人一同下山安置,这几个人你怕是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安裕容道:“你别误会。只是我先前以为你会把他们多送一程。你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了,换了别人,定然没你做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我很庆幸,当初答应了给你帮忙。”
颜幼卿终于开口道:“若无先生援手,嫂嫂三人无处安身,不得已之下,此事也只能算了。如今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
两人贴得极近,对方说话时气息清晰地烙在脊背上,烫得安裕容不由自主挺了挺身,又不着痕迹往前挪了挪。
“是这个道理。我称你一声幼卿,你也别先生来先生去了。我比你虚长六岁,你认我做个兄长如何?”
几个呼吸之后,安裕容听见对方道:“安兄。”
“我表字峻轩。”
又过了几个呼吸,安裕容如愿以偿等来一声“峻轩兄”。
心情无端爽快起来,道:“忘了问你,你那嫂嫂跟侄儿,是亲的呢,还是认的?”
“是亲的。我有嫡亲兄长,名唤颜伯卿。”颜幼卿顿了顿,才道,“那四当家的位子,本是他的。两年前兄长病逝,傅中宵硬把这位子给了我。”
“你这么好用一个保镖,他当然得想方设法留下来。”安裕容也不怕冒昧,得了对方一句“峻轩兄”,俨然拿自己当亲人,又问:“你嫡亲的兄长,怎会带着妻儿兄弟投了匪帮?”
半晌没听见回复,安裕容有点后悔问急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家道中落,难以自保。最终沦落到与匪徒为伍,说起来未免无奈难堪。况且时日久远,当时我年少不懂事,也记不得多少。”
安裕容原本便猜测他是良家子弟,听他如此说,果然背后有一段隐痛故事。可惜关系仍不够亲近,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转而旁敲侧击,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虽是两人共乘,马的速度也比步行要快得多。当夜在途中一处小镇歇了,次日恰是十五中秋,两人赶到寿丘车站,在旅客留言板上寻得徐文约留下的讯息,抵达旅馆时,正赶上吃早饭。
徐文约是个斯文细致人,把那母子三人照顾得相当好,且十分注意分寸礼数。双方相处甚是融洽。他先前从安裕容处听得一些经过,对颜幼卿亦颇为关心。颜幼卿与他不熟,偏又平白受了许多恩惠,对于徐文约提的问题,总拉不下脸面拒绝。结果导致不少安裕容想问却没问出来的事,被徐文约一顿早饭工夫差不多全问明白了。
安裕容心情复杂,一边听一边连吃了两大碗炝锅面条。听到颜幼卿说要送嫂嫂侄儿前往寿丘百里之外双清镇,投奔嫂嫂娘家。地方偏辟,车驿不通,大概还得步行走个三五日。不及细思,顺口道:“不如我送你们?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怎么好再劳烦安兄。”颜幼卿答得飞快,“安兄路上耽搁这许久,家里人想必早已十分惦念,怎敢再因些须小事误了安兄的行程。”
到了人前,“峻轩兄”三字便再没出现。安裕容心里有点遗憾,也知道不能勉强,口里道:“实不相瞒,我乃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固定去处。回去海津,不过因为亡母葬在那里。还真谈不上耽搁不耽搁。”
“确实不敢劳烦安兄。”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为难神色,“乡下地方,荒僻得很。多年没去过,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安兄好意心领了,只是……”
“算了算了,是我多管闲事。”安裕容挥手。心里也觉得自己这几天有点头脑发昏,动不动就言行冲动。
颜幼卿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要去投奔的是嫂嫂娘家,许多年没来往,认门都是个问题,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人。可是面对安裕容一腔热忱,拒绝的话说出来,自己先满心愧疚。何况如此推脱,倒显得忘恩负义一般。
遂问道:“不知安兄在海津可有固定居所?待嫂嫂他们安顿好了,我或许也去海津闯闯。安兄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是要报恩了。
安裕容原本还挺有兴致。不知为何,陡然间没来由灰了心。曾经不得已去国离乡,如今虽然回来了,实际还和海外浪荡时一样,飘泊不定,无所依托。懒懒道:“为了凑齐留洋资费,老宅子都卖了,哪里还有什么居所。我也不知道会在哪儿待着。”
颜幼卿愣住,随即转头去看徐文约。
安裕容笑了:“你别瞅他。我这便宜表兄,是看傅司令一家只留一个,临时起意当场认的。”
颜幼卿有些无措:“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找什么找。正所谓聚散如萍,有缘再会罢。就借用你那句话,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颜幼卿没料到会换来他这么一番话,眼神惴惴,面色茫然。
这时徐文约插嘴道:“我那分社社址虽还没选好,但定在海津无疑。已经找好了保人,是本地大户……”
颜幼卿眼睛一亮:“若寻得这位保人,便能寻得徐先生?”——找到徐先生,自然也就能找到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