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被独个儿仍在屋子里,当真不敢乱动。若是摸黑往外走,被看守的匪兵糊里糊涂一枪毙了,上哪儿说理去,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觉。
颜幼卿横穿过院子,跟把守之人点头打个招呼,进了另一侧偏殿。这边是整个道观保存最完好的部分,专留了两间房给司令和师爷。
他在傅中宵门口敲了敲,才推门进去。将煤油灯和纸张都放在桌上,也不看人,直起身道:“司令、师爷,洋人的信译好了。”
曹永茂吹熄了原本立在桌上的蜡烛,轻弹一下煤油灯玻璃罩子,笑道:“洋人的玩意儿就是好,怨不得都把洋人当个宝。”
捏起竹纸抖开,翻看一遍,皱眉:“这西洋蝌蚪文怎的是两个人的笔迹?”
“是那安裕容嫌弃洋人毛笔字迹凌乱,誊抄了一遍。”
傅中宵凑过来看看:“他抄了一遍?抄错了怎么办?”
曹永茂面露怀疑:“姓安的不会捣什么鬼罢?”
颜幼卿道:“我看过了,没抄错。”
曹永茂瞅瞅他:“都说老四眼毒,原来连洋文也认得不差。”
颜幼卿从怀里摸出一本洋文书,放到桌上:“西洋文翻来覆去,不过二十余个符号。认全这二十多个符号,两边对照着看,即便写得再潦草,也没什么难的。”
又指指夏文翻译:“我敲打过姓安的,他不敢捣鬼。”
曹永茂眯眯眼,似笑非笑:“还是老四聪明,这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傅中宵也笑:“这些日子老四辛苦了。叫这帮子洋人服服帖帖不闹事,还摸清了许多底细,功劳不小。”
颜幼卿神情没变,声音却陡然低沉下去:“不辛苦,也不敢居功。还请司令和师爷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傅中宵干笑一声:“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总这么死板做什么。咱们同甘共苦这些年,哥哥我何时骗过你?”
颜幼卿不答话,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
曹永茂在一旁开口:“中宵,老四少年心性,执拗得很,你又不是才知道。”转头向颜幼卿道,“你放心,事成之后,自然如你所愿。如今事还没成,你急也无用。”
颜幼卿还想说什么,敲门声响,随即两个人走了进来,却是曹耀宗押着个洋人,正是夏语最好的那位。
曹耀宗面露得意之色:“堂叔,人带来了。就是这家伙,夏语说得可溜,不过怪声怪调的,说多了说快了也糊涂。我看得紧着呢,没让他跟那什么约翰逊碰面。”
那洋人大约是被曹耀宗威胁过,十分畏缩的样子。
曹永茂放慢语速,指着桌上的纸张:“这位洋先生,请你先看看,这两份东西是不是完全一样。再给我说说,里头的意思是什么。”
转头冲颜幼卿道:“老四,茂叔不是信不过你,是防着那姓安的。你毕竟年轻,不知人心险恶。凡事两手准备,才多一分把握。”
颜幼卿冷脸站在旁边,没有吱声。那洋人抖抖索索将两封信对比读完,道:“是一样的,完全一样。”又说了信里的内容。夏语用词虽浅白粗疏,表达断断续续,最终还是把意思都讲清楚了。曹永茂先叫他自己在安裕容誊抄的版本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再令他拿去给众洋人质签字画押,依然是曹耀宗负责押送。
等人走了,曹永茂捏着安裕容的夏文翻译又看了看,念道:“众军士催促我等连日攀援,众皆疲惫不堪。途塞道阻,穹崖帷张,林木莽折而北,乱石怒出森立,几不可置履。忽闻水声潺潺,有山溪出于石罅,玲珑澄澈,而岩绣苔藓……”嗤笑一声,“这姓安的大概没说假话,凭他这手馆阁体和文章,考状元不一定,考个秀才多半绰绰有余。可惜皇帝都完蛋了,文章写得再好,也没地儿考去。老四,你说是不是?”
颜幼卿检查安裕容译文时心中已然吃惊,没想到他洋文说得好,古文竟然也不差,肚子里颇有些真材实料,和表面看起来那副轻浮纨绔样子并不相符。他不愿接曹永茂的茬,只硬梆梆道:“师爷说的是。”
傅中宵见场面有些冷,拍着颜幼卿的肩膀,笑道:“师爷就是喜欢开玩笑。老四,我看你不如先去歇会儿。等东西准备好,还得辛苦你特地跑一趟。奚邑城里你也熟,千万记得别把信送错了地方,须得直接递到祁大统帅从京师派来的人手里,可别叫张定斋的人截了胡。这事儿险是险了点儿,不过哥哥相信你的本事,定能安然无恙。明日清早出发,三天之内,要有回信。”停一停,又道,“去吧,好好睡一觉再动身。总之不论成败,哥哥都盼着你安然回转。”
曹永茂接口:“这事只要成了,老四你就是大功臣。建功立业,千古留名,都不是没可能。”
颜幼卿不为所动:“师爷,你老知道的,建功立业,千古留名,我不图这个。我只要司令跟师爷信守诺言,莫要反悔。”说到最后一句,眼皮往上撩了撩,满含威胁之意。
傅中宵又拍他肩膀:“行行行,你爱怎样,都随你。”
“那司令能不能把我大嫂跟两个侄儿送到玉壶顶来?跟人质一般对待就行。”
颜幼卿话没说完,曹永茂已经断然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