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此前一直镇定的南方执政府可坐不住了,当即组成代表团,北上兖州,宣称协助祁保善统帅及各国领事馆营救人质。为表诚意,还联合申城米旗国领事馆及该国所属驻申城铁路公司,带去了一份不对外公开的一等车厢乘客信息名单。
兖州奚邑东南部,有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山区,面积广达数千亩。其中最深最高的部分,因终年云雾缭绕,有若仙境,得名仙台山。仙台山实际不止一座山,而是相连成片好几座高度近似的山峰的总称。当中有一座体积不大,却造型独特,上下窄中间宽,两侧略有弧度,远望去颇似壶状,靠近顶端部分又自一侧额外支出一小截山岩,恍若倾斜的壶嘴,故被当地人称之为玉壶顶。
从进入仙台山,到爬上玉壶顶,安裕容等人足足花了五天,中间在途经的几个小山村里临时过夜。山村都还有常驻民居住,但很显然,居民与匪徒早已成为同伙,而山村也已成为匪兵们的大本营。对于人质们来说,这几日辛苦,平生未曾经历,却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挣扎。直至有女人小孩及年纪大些的,实在跟不上队伍,摔倒在半路上,甚至因无法忍受而崩溃大哭,匪兵首领终于大发善心,从村中拉出来几匹毛驴,让这几个人骑了上去。
骑毛驴同样是人质们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新鲜事,一个个胆战心惊东倒西歪,无形中为众人提供了许多笑料。包括他们自己,在适应了最初的颠簸之后,也慢慢安下心来。毕竟这已经是人质中的最高待遇了,连匪兵首领和师爷都没有牲口代步呢。
另一个重大改善,是终于吃上了正餐。早晚两顿饭,杂粮饼加野菜汤,分量不算充足,但也勉强饱腹。第四日早上,当大伙儿在位于玉壶顶中段的小山村歇了一夜醒来,分到手的主食竟然是带肉馅儿的杂粮包。连续多日没见到肉星的人质们,几乎都忘了何谓餐桌礼仪,人人狼吞虎咽,吃完了意犹未尽。安裕容听匪兵们闲谈,方知这一日要攀登玉壶顶,中间没有歇脚处,怕人质坚持不下去,遵照师爷吩咐,先打个牙祭。
约翰逊吃完包子,反复回味,也没感觉出到底是什么肉馅儿,见旁边坐在石头上的几个匪兵看人质练习骑驴,正笑得前仰后合,心情不错的样子,就想叫安裕容帮忙问一问。安裕容听他这么一提,心里便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他也没吃出来是什么肉,更压根没想过要追究是什么肉,冲约翰逊一笑:“管他呢,不是人肉便成。”约翰逊让他这一句给吓着了,惊悚莫名,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安裕容只好替他发问,一个匪兵听了,拿枪杆拨弄开一块石头,露出底下的土坑来,跺跺脚,几只肥大的蝎子震得爬了出来。
“什么馅儿?就这个,蝎子馅儿。养了一冬,肥得很!”
不必安裕容翻译,约翰逊已然明白了,面色突变,简直马上就要吐出来。
匪兵们见他这个反应,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安裕容劝解道:“这个东西我们夏国人经常吃,也入药,营养颇丰富。好比西洋人吃蜗牛鱼籽,习惯不同而已。”
约翰逊捂住嘴,艰难地点点头。附近听见对话的几个洋人面色都难看得很,然而事关生存,都不得不深明大义地接受了。这么些天折腾下来,人质们个个灰头土脸,脸色难不难看,其实也不大看得出来。
匪兵们从人质身上得到许多乐趣,再加上身处自家老巢,态度越发放松。发现安裕容跟洋人沟通良好,示意他接着当翻译。
一个道:“现在吃都有点儿晚了,谷雨前后最好。这山里多的是。”
另一个道:“这可是俺们仙台山最好的蝎子,专门留着待客咧!”
又一个道:“他们洋人没吃过这个?那他们平常吃什么?”
如此这般,双方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看上去竟也其乐融融。
一顿丰盛的早餐结束,重新动身出发。安裕容这才发现,人质中绝大部分夏人都被留在了这个过夜的小山村,唯有十几个洋人,以及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夏人,才被吆喝着继续赶路。他忖度了一下匪兵再次筛选的标准,应该是将他们认定的身份最高的夏人与洋人押在一起。至于自己,只怕是被相中了当翻译。要说这些人质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通西语的夏人,或通夏语的洋人,但似安裕容这般,两边关系都不错,还给匪首留下了好印象的,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无论如何,算是件坏事中的好事。虽然说起来未免凉薄,然此等情势下,跟洋人绑在一起,活命的概率多半还是要高一点。
经过整整一个白天的攀爬,安裕容等人终于在匪兵们的押送下抵达玉壶顶最高处。论陡峭程度,这一段并不比下面更厉害,只是因年深日久,人迹罕至,石阶残破坍塌,不成形的山道十分难走。别说小山村,连稍微像样的平坦坡道也难寻,无处停歇,非得一口气攀登到顶不可。到达终点时,就是安裕容自诩体力不错,也累得瘫倒在地,不愿动弹。
歇了半晌,转动脑袋,借着暮色打量,看清这玉壶顶上反倒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中间有栋老旧的建筑,形制类似废弃的庙宇道观之类。安裕容心知,这里大概就是自己等人未来一段时间的安身之所了。
匪兵都是爬惯了山路的,精神面貌比人质好太多。安裕容等人在地上躺了一阵,还没完全恢复,就见几个匪兵自屋内抬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桶,搬出几沓豁口缺把的杯碗来,冲众人吆喝:“吃饭!起来吃饭!”
一人一碗掺了野菜的杂粮糊糊,匪兵还配有干粮,人质却没有了。看来之后确实没有再需要花费体力的活动。室内昏暗,众人都在外边露天吃饭。安裕容注意到匪首、师爷与几个头目除了干粮与糊糊,还另有两碗肉菜。想来此地作为重要据点,也存储了生活物资。
到了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插翅难飞,压根不怕人质有别的想法。匪兵们状态更加放松,放开架势连吃带喝,偶尔还互相嬉笑打闹。
安裕容悄悄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发现这伙匪兵的编制十分有意思。首领傅中宵被称为“司令”,曾与傅中宵一同审问犯人的果然是“军师”,一直没听到提及姓名。司令之下几个头目,却仍是旧时山匪叫法“X当家”。大约总括不过千余人的队伍,分不出新军“师旅团营”各级番号来。至于当家下边更小的头目,则统一唤作队长。而那位搜出手枪吃过山莓掐过脖子,与安裕容有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的少年头目,地位比他猜想的还要更高些,被匪兵们称作“四当家”。只是这位四当家功夫虽好,却不苟言笑,倒更像是司令和师爷的保镖。
当日晚上,二十来个人质全部被安置在中间一进大殿里,地上一层晒干的麦秆,上边横七竖八铺着些大片的麻布,勉强算个大通铺。关于住宿条件,头一晚在山村过夜,被迫在仓房甚至牲口圈打地铺时就曾经有人质联合起来抗议过,抗议结果是女人小孩分到了一张室内土炕,其他人照旧,和最下级的匪兵一个待遇。此时面对褥子床单一应俱全的大通铺,也就都默认接受了。
约翰逊开口,叫三名女性,一个孩子以及一个身体不好的老头睡在中间靠墙,看起来最安全的位置。其他人睡在外围,自觉与女士们保持一点距离。约翰逊开朗和善,比大部分人都年长一点,又曾被匪兵拖到两军对垒最前沿,是真正历经生死幸存下来的,众洋人皆认可他的勇气和运气,觉得是上帝保佑的一位好人。几日相处下来,无形之中成了这个临时微型国际社区的领袖人物。
包括安裕容在内的四个夏人睡在靠外的一个角落。虽无人说话,却默认了他的位置在洋人与夏人之间。
次日清晨,安裕容醒得早,悄悄走出门去。人质中当然有比他醒得更早,甚至整夜都没怎么睡着的,不过胆子没他大,不敢独自起身乱逛。
安裕容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往外走。事实上,这座废弃建筑中间大殿,不但雕塑被搬空了,连大门的门板也只剩了一边。幸亏是夏日,否则深山里睡地上,非冻出个好歹不可。不过晚上温度依然不高,人质们也没有谁嫌弃麻布片子,全都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安裕容好在有先见之明,路上从行李箱中取出的那件夹衣一直未曾离身。
他特地起个大早,是心中另有主意。昨日爬山时便注意到,有一条山溪源头就在附近,应是玉壶顶匪兵们的生活水源。许多天不曾洗漱,又是汗又是土,哪怕他自诩能伸能屈,也快要忍到极限了。就想着跟看守的匪兵说说好话,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好歹洗一把。
刚走出缺了一边门板的大门,就听人低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
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少年四当家。几个匪兵手下东倒西歪坐在石阶上,被这一声低喝惊醒,慌忙抓起枪。
安裕容忙举起双手,哈着腰道:“四当家,几位大哥,请安心,安心。在下有点儿小事,想和当家的打个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