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管卢西安诺怎么说,路德维希再也不会让费里西安诺受到任何伤害了,他发过誓的。

——因为,费里西安诺是个善良的孩子。

——因为,费里西安诺是他最重要的宝物。

——因为,他爱费里西安诺。

*

8队变了天,他们队长被“撒旦”带走了。当时,伊利亚和王耀在远处见证了一切,不在场的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则是后来突然被告知费里西安诺被带走的噩耗,尽管费里西安诺的命运还未成定局,弗朗西斯受到的打击还是不小,而本田菊更担心的是路德维希——他们队的人都无比清楚费里西安诺对路德维希有多重要。

路德维希比他们想象得要冷静多了,或者说……麻木?他从来不提费里的事,而且越发沉默,他仍然天天准时起床、训练、吃饭、睡觉、打起架来生猛而狠厉,除了他身边不再有他的费里。路德维希的心智就像机器在受到巨大冲击后暂停工作,然后总有一天猛地爆发,这让所有人忧心忡忡。

没有人知道如何安慰路德维希,他们甚至不知道费里西安诺是否在世,此事来得太突然也太恐怖。他们同样害怕自己内心深处开始认为费里西安诺死了,那是他们的经验向潜意识倾诉的结果,但这种力量往往不可抗拒,他们来来回回地瞪着“撒旦”和彼此,有时恨不得上去揪住“撒旦”的领子质问他,或者痛痛快快地跟同伴们打一架,痛骂对方是不是有不好的想法。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焦虑?这种事在“沼泽营”里明明是他们司空见惯的,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们还要为此感到痛苦甚至差点拳脚相向?

如果知道要生离死别,人为什么要相遇呢?

不得不说,费里西安诺是8队的粘合剂,他把他们一大帮怪胎黏在了一起。现在他不在了,怪胎们只有相看生厌的份。王耀有时想起当初那个善意地对他递出橄榄枝的小男孩,于是疯狂地安慰自己,费里西安诺没死,他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跟他们看着同一片天……不可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现在这世道哪里有干净的地方?”

就算活着也不一定能活成个人样,或许他会被派上战场,一个小孩子没人会以为他能开枪的,他哭着开枪了,或者引爆了身上的炸.药,若要让鲜血玷污了他,那还不如杀了他。这种想法,时不时地在王耀的思绪里沉浮,带来灵魂上的震颤。

因为费里西安诺,8队慢慢滑向发狂的边缘。像是他们忽略太久的怪物突然浮出水面,把他们吓得失魂落魄。是啊,他们太得意忘形了,以为有了一群伙伴就放松警惕了,你看,他们现在脆弱如斯,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完蛋了。

伊利亚看起来还算正常,不过他不可能毫不受影响,王耀想他只是藏着不表露出来。

像这样平静地藏着暴虐和死灰一样的情绪又过了一星期,心灵似乎都在奇怪的想法中被捏成了不同的形状,将近十一月时,如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样,由某个人开头,僵局被打破了,只不过是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又如同雪崩,一件事的爆发引起了一连串事情的爆炸,以至于所有人回想起这段过往都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极端真实且残酷的梦。届时,他们会明白为什么说死人永远比活人舒服。

这就是柏林“沼泽营”1944年最寒冷的冬天。

*

下雨了。葬礼已经结束了。人群如潮水散去。

女人跪倒在苍白的墓碑前痛哭。黑伞垂在枯草地上。白百合都颤抖着哭泣了。泥泞的地面盈满了天空的泪水。

一根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仿佛不服输地嘶哑着嗓子呼唤着死者的名讳:“罗赫里德,罗赫里德,快回来,求你了……”

大雨罩住了所有坟墓和所有痛苦的黑色身影。

☆、月黑之时

清晨,“沼泽营”还处于被浓雾笼罩的混沌睡眠中,202室的其他人还深陷于不安动荡的梦境里,路德维希却早早地起了床,坐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像囚人一样把手卡住窗网,静静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如他眼中所见,“沼泽营”的风景一如既往,但有什么东西确凿地变质了,它们暗暗地发酵着。

待电铃开始尖叫,所有人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起来时,路德维希收拾好行装,没有等待任何人地兀自出了门,小口而略急促地呼吸着饱含水汽的空气慢跑到操场,操场上慢慢浮现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路德维希停下来,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军礼,“鹰钩鼻”也赞许地冲他点点头,他便站好了望向逐渐苏醒而喧闹起来的“沼泽营”的孩子们。

“晨跑十五圈,开始——”

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地,周而复始地。路德维希不禁思考,自己究竟是在“沼泽营”的操场上奔跑,还是在老家的山岗上奔跑,亦或是根本在自家的床铺上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在晃动人群的迷蒙中看见浑身漆黑的“鹰钩鼻”,脑中浮出对恶魔的印象,但他清楚“鹰钩鼻”只是个严肃的军人,只是个凡人。

相比之下,灰白色头发、一副斯文模样的尼古拉斯才是撒旦,他最近都是以黑洞般深不可测而恐怖的形象出现在路德维希的脑海中的。不知怎的,路德维希一想起那个人就会一阵战栗,某种青蓝色如死灰的感情在他心中暗暗升起,于是他无法出声,像被可怕的病魔死死摁住了一样,几近窒息,恍若他第一次被父亲殴打。

但路德维希是个坚强的人,尽管面临着各种足以令精神崩溃的幻想,他也完美地完成了这几个星期的训练任务,每天都好好吃饭,放空大脑,不随便与人交流,就像教官所期待的那样。

可哪里不对劲。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对了……路德在床底捡起了一幅画,画的内容就是他自己,金发碧眼的小人板着脸有模有样的,上面还写着“至我最亲爱的路德”,作者是……费里西安诺。

记得之前这张画不见了的时候费里找了好久的,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啊……如果见到了费里,一定要好好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