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海中定了个新规矩,要求学生周日晚上来校晚自习。封梧提前两个小时走进了教室,他享受提前达成指标带来的、有准备的充实感。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放眼望去,一排排空荡的桌面上,只无声堆叠着几摞书。
封梧开了灯,越过因无人而显得格外宽敞的过道,脱下校服外套挂在自己的椅背上,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落座时,他下意识往左侧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支着脖子、闷声对着窗外的楚纵,只看到一面被尘埃斑驳的、紧闭的窗。
窗外的天空压下铅黑的阴云,像不堪臃肿的赘肉,膨胀出不祥的崩塌感。
封梧并未对此感到在意,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从来把自然现象和人事撇得很清。他稍作整理,从课桌中掏出一本辅导书,接着上次那一页写了下去。
随着时间过去,陆陆续续有学生抵达,进了教室。鲜活的人气随之涌入,将空旷的空间窄出一派熙攘。
此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场车祸的消息席卷教室,传入了封梧的耳朵。
卡车、学生、碰撞。
封梧只隐约听到几个字眼,但他并不打算参与话题。
生老病死,到底不过一个死字,他没有活到底,无需考虑到底的事。
即使考虑了,也终不过一句唏嘘。而他奉行的、简洁的生活无需太多无谓的唏嘘。他承认,归根究底,他身上流着和他父亲一样受人鄙薄的、趋利避害的血。
封梧无动于衷地坐在远处,继续在题干上划线。他的笔握得很稳。
做完一整面的题,他抬手瞟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下午五点三十二分钟。是往常楚纵来校的时间段。
可楚纵还没有到。
他往身旁的座位望了一眼,确定那里还是空的。
他收回视线,脑海中忽而闪过方才听到的、破碎的字眼。模糊的字眼积聚成一辆漆黑、怪异的卡车,高速滚动的车轮碾过一地的碎玻璃,拉出两条漫长的、脐带般的血红轮胎印。
他低头看去,在鲜血淋漓的碎玻璃中看见了楚纵的脸。
他想起出门前,他曾敲响楚纵的家门,询问楚纵是否要与他同行。楚纵以自己还没吃饭拒绝了。
而车祸的消息是十多分钟前在教室里出现的,与楚纵平日里的出发时间基本吻合。
封梧持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他闭了闭眼睛,在心中告诫自己,楚纵有一万种可能迟来学校,却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和一辆卡车相撞。
既然过去十几年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可是车祸是蛮不讲理的。
他又想,那一万种可能都无关紧要,只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致命的。
他感到手臂的肌肉神经质的痉挛。
他豁啷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与大理石地面擦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刚刚谈论车祸的一位同学面前,询问了车祸的详细位置,连校服外套都没来得及带上,就匆匆冲出教室。
……
楚纵今天出门晚了些,走到距学校大门百来米处时,他用余光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转过头,看见封梧正从他对面的人行道飞奔而过。
封梧不分季节地穿着一件白色长衬衣,将他那两条腿迈得无比用力。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他避开过路行人的姿势既莽撞又狼狈,让楚纵想起双目失焦、横冲直撞的候鸟。
楚纵不由得心生纳闷,晚自习马上就开始了,封梧这时候跑出去干嘛?看着还怪火急火燎的。
抱着好奇,他隔着一条街叫了封梧一声。
封梧猛地刹住脚步,转头时连着半个身子都别了过来。
那一刻,他面上尚未收敛的表情另楚纵无比难忘。
那是一张近于暴怒的脸,往日平顺的眉毛锋芒毕露地耸起,一双眼睛锐利得可怕,像从睡梦中醒来的掠食者。
封梧的视线锁定在楚纵身上,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接着,生怕楚纵消失了一样,他当即循着车流的空隙,三步作两步地往楚纵身边奔来。
他失却了平日里的从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焦急,仿佛脚后跟处咬着万丈深渊,稍一延误便会万劫不复。
距楚纵只一步之遥时,他倏地停下了。
他站在楚纵身前,摒挡住路边散射而来的灯光,一张脸笼在黑暗里。他沉默地望着楚纵,又蓦地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扣住了楚纵的手臂,镣铐般的十指不断地收紧。
楚纵被他捏得手骨生疼,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贸然开口。
眼前的封梧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本该困惑封梧此番不知来由的举动,可当他与封梧那双黑得深邃、幽冷的眼睛对视时,他平白觉得,此时此刻的封梧怀着比他更为难解的困惑。
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压抑着惊涛骇浪,那不是对缘由的疑惑,更像是在下着事关重大的抉择。
楚纵难以辨明这是怎样的抉择,便去偷觑封梧额前凌乱的碎发,和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
“什么情况?”他终归没忍住发问道。
封梧一时没有说话,他松开桎梏楚纵的手,向着楚纵的脖颈抬起手臂。
有那么一瞬间,楚纵以为他要捧住他的脸。
下意识,他往后仰头躲了躲。
可是没有。
封梧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与他肌肤相亲,而是隔着一层衣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拥抱透明一样小心。
他似乎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下定了什么决心,面上的阴云刹那间消翳,重新恢复成往日那般温煦而无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