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二班的数学课很是特别。
这特别不在课上,倒在教数学的老师,鲁耿钉身上。
“鲁耿钉”,一个横竖皆是好惹的名字。
鲁耿钉,一个全然不好惹的男人。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可放他钉爷这里,影是脱了相,算不得数的。
鲁耿钉五十来岁,身量精干,眉须花白,脸中央一个短牛鼻,瞧着慈眉善目、仙风道骨。
可也只是瞧着罢了,对二班学生来说,他的心狠是可与教物理的“麻师太”相提并论的。
上钉爷的课,是万万走不得神的。
一来钉爷说话带着南方乡音的含糊,一不留神便要错过当堂重点知识。二来钉爷扫完当堂需讲的理论知识后,便会在ppt上呈现六道或七道习题,要求当堂完成。
听完课还需做题巩固,这倒也没什么。可钉爷每道题只给了一分半钟看题与思考。一分半钟后,得出解题思路的学生便要开始举手。
这儿的举手是做出来的都得举,不是想不举就能不举的。
学生陆陆续续地举手,钉爷则背着手,不慌不忙地在教室的过道里溜达来,溜达去。目光着重徘徊在尚未举手的学生身上,和蔼的嗓音在教室里不住地滚荡:
“一分多钟了,竟然只有二十个同学举手。”
“两分钟过去了,还是只有二十多位同学,老师有点失望啊。”
“很好,现在又有八九位同学举手了,只有十多位同学没举手了。”
“这道题真的有这么难吗?这十多位同学,你们再仔细想想,其实只要转个小弯就出来了。”
“很可惜,还是有几位同学没有想出来。”
两分多钟的时间,学生们即使脑袋高速运转,也总有思绪卡进死胡同的时候。
但钉爷不管这个,他会亲切叫起至今尚未举手的随机一位学生,让他根据题干逐步分析条件与答案之间的关系,自己则在一旁笑眯眯地引导他作答。
直到对方磕磕巴巴地捋顺解题思路,他才满意地点头,示意被叫起来的同学坐下。
除习题课以外的每次上课,钉爷都要用这种方式考校学生。他说话不紧不慢,给的题也不多,可那慢吞吞的吆喝就是能给在座的逼出一种临考的紧迫感。
若是没在限定时间内想出解题思路,被叫起来作答,那场面也是说不出的丢人现眼。
二班众为此叫苦不迭,上数学课,人是“即见如来”,他们是如逢上吊,还暗搓搓给教数学的鲁耿钉编了个“钉爷叫你六题死,谁敢留人到七题”的江湖传说。
有人还私下打趣钉爷催题的能力,说他退休后若是去贩菜,保准是个优秀的摊贩。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学期下来,二班的学生已大致摸清钉爷叫人的规律——举手的人多,偏要抽不举手的答,举手的人少,干脆就抽举手的答。
时不时就有人浑水摸鱼,瞅着举手的人数来举。
可又有一句“姜还是老的辣”,钉爷也猜到了这一着,时不时便要又反其道而行之,抓些举了手却压根不会的。
对不会答但不举手的,举手但讲错了的,他向来从宽处理。对举手了却不会答的,他却没什么好脸色。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教室,题不会答都是小问题,人不实诚才是大问题”。
对小问题,他能笑眯眯地教人讲题,对大问题,他则要把人在座位上晾着,起码晾个十分钟才教人坐下。
因他这溜人的规矩,二班的数学课上,众学生往往噤若寒蝉,轻易不敢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上造次。
这节便是数学课,教室前的ppt上投着今日第三道习题,已投了近两分钟。教室中的座位上,还有十一二个学生尚未举手。
钉爷优游瞄了眼没举手的,目光一转,从举手的里面抽了一位:“松高峻,你来说说,看到这个题干,你是怎么分析的?”
松高峻先是一愣,而后才犹犹豫豫地把屁股从椅子里扯出来,一双空茫的眼睛干瞪着屏幕,支支吾吾地又读起了投屏上的题目:
“两个向量乘积的最小值是四根号三,也就是两个向量模的乘积乘夹角余弦值是四根号三,所以,所以……”
“不用读题目,直接说解题思路。”钉爷面色稍沉。他执教经验丰富,一眼便洞悉眼前这兔崽子是在不懂装懂。
松高峻神情萎谢,声音渐细,不敢说话了。
“我说过,我希望你们在我的数学课学到实打实的数学,而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钉爷瞥了他一眼,照旧规训一句,说话也不带笑了,显是生了气。
他也不理松高峻,任他站着,目光略对面常考数学年级第一的封梧,抬手叫了楚纵:“楚纵,你来,你刚刚也举手了吧。”
楚纵利落地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叙说:“从同一点出发,各作a、b向量,根据两个向量各乘未知系数与另一个向量的和的最小值,可知两个向量终点分别对另一个向量的垂线段的长度,再用夹角三角函数表示垂线,联立第一个条件即可得到b向量最小值。”
“说的没错。”钉爷满意地点头,摆手让他坐下,“数形结合是这道题的重点。”
又借题说:“第二次月考的试卷我已经改出来了,封梧同学依旧是年级第一,考了150分。”
“在这里,我想着重表扬一下我们班的楚纵同学,这次月考,他比上一次进步了32分,也是全年级数学进步最大的。我们平时学数学,就应该有这种拼劲!”
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教室里的空气霍地一滞,随即,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楚纵怔在原地,感到一道道惊诧的、迟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投落在他的身上。
——多么熟悉的场景。
曾经是因为封梧,如今却是因为他自己。
曾经他被视线拥挤在中央,身置熔炉般无所适从,如今竟也能故作安然地坐定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转变。
楚纵难以辨明这种转变,他只知道,此时此刻,源源不断自心中涌出的,竟是一种惶然的羞耻。
羞耻就像魂灵深处的蠕虫,带来无法摆脱的瘙痒,在这瘙痒中,他不再是他,也不再像他。
他以为自己从不稀罕旁人的肯定,因为不管撞见怎样难听的闲言碎语,他都能保持离索的镇静。
可当掌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分明体味到了,那无比酸涩的喜悦。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封梧,动作间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迫。
封梧与他对视,静静地颔首,眉眼间带着柔和的笑意。
楚纵不安的心像是找到了归宿,刹那间便安定了下来。
“谢谢你。”他无声地说。
数学课照常继续。
班里隐隐的骚动渐渐平复,绝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题目上。
松高峻却显然不在此列。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平白挨了重重的一下。
他对楚纵以及楚纵的同桌封梧都深恶痛疾。楚纵这个烂人都能被老师当众表扬,他却还在这里丢人现眼地站着,兴许还会给人留下他松高峻远不如楚纵的印象,这叫他如何抬得起头?
他不敢怨鲁耿钉,便暗自怨上了楚纵,觉得是楚纵磕了他的脸,下了他的面子。
与此同时,班里的班长兼数学课代表吴白英,也揪着大腿的裤缝,垂着头不是滋味。
她这次月考的数学考了137,比楚纵还要低上三分。
前不久她刚愤懑过楚纵不对等的人品和成绩,哪想才过一个月,这个她不屑于入眼的家伙,便考出了更优于她的成绩。
她心中一时说不出的堵。既委屈自己考不过楚纵,又烦闷肚里捋不清的千头万绪。
她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班长,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做班长也有近十年了。做久了班长,骨子里便有一种骄傲,她觉着,比之同龄人,明辨是非、公私分明的道理,她合该更懂上三分。
故而,她从来都克制自己对班上的同学做出些或喜或恶的评说,誓要当个大事上不偏不倚的班长。
成为高一二班班长的这一个学期以来,该她做的班级事务她都尽心做了,没该她做的学生事务她也帮着人做了不少。老李常夸她负责,班里的同学她大多都能聊得来。
此外,她还努力将自己的成绩维持在了年级前十,让自己这个班长不至于给他们二班丢脸。
回顾往昔,她一直觉得,她这个班长当得还算合格。
唯独楚纵,班里那个看起来毫无集体荣誉感,班级风评也极差的男生,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