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学时分,海中的大门总是嘈杂而拥堵,雨天尤甚。
无尽的车流、人流像从阴晦天空漫涌而出的浑浊潮汐,走进潮汐,便走进了铺天盖地的眩晕,乱跳的视线、拨动伞柄的手臂、积水打湿的运动鞋、被伞尖撩乱的黑色长发……无处不在的错动搅弄人心,在流贯的潮意里横断出突兀的干渴。
楚纵执着红伞,侧身挤出校门,目光不住地探往流散的人群。四周的人潮摇摇晃晃,于是他的视线也跟着漂泊无定,望向几步之遥,都像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山。
不知越过了多少喧哗的人声和鸣笛,终于,他隔着漫漫人潮,瞥见了封梧。
封梧正撑着一把深灰的伞,周旋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阴郁的雨幕中,他简洁工整的深蓝衣领里,延出修长劲瘦的脖颈,白得惊人。
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从容,这让他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快速攫住旁人的眼睛。
可在楚纵看来,这并非一种从容,而是说不出的孑然,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向上游离,独封梧一人在向下胶着。
楚纵循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避开高高低低的伞向前。
还没赶到封梧身边,三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就抢了先。封梧被他们推推搡搡着离开了,也不知是自愿还是受了胁迫。
人是走了,这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
楚纵捏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终究放不下心里的那块石头,接着跟了过去。
他不欲打草惊蛇,有意隔了一段距离缀在他们后面,此后,他从海中跟到远化路,从远化路绕到永昌路,又从永昌路跟到了江陀路。
江陀路本是和县通往陈家村的城郊小路,往来人繁多。自从和县扩张,陈家村成了城乡接合部,向外通了条柏油大道,江陀路这条尚未硬覆盖的羊肠路就被荒弃了。
穿过两面连漆了几处开锁广告的土墙,行人肉眼可见疏落了下去。再往前走几步,便彻底背离了市井的热闹,半晌见不着人影,只电线杆上挂着的三角彩旗孤零零地飘摇。
行路空旷,暴露行迹的可能就大。楚纵只好又拉远了和封梧的距离,时不时就要躲进沿路房屋夹出的小巷里去。
江陀路上的房屋大多陈旧,一水儿没铺彩砖的糙水泥墙,不少房子缺人打理,墙面上爬了几十蔓爬山虎,暮春之际,其中好几列都出了嫩绿的叶。
这无比熟悉的□□十年代建筑风格唤醒了楚纵尘封多年的记忆,使他想起他的小学时代。
那时他家尚未迁居,一家四口都挤在青山路狭窄、灰暗的廉租房里。廉租房坐落在青山路沿路小巷的一角,而小巷的建筑风貌,便如此时的江陀路。
从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他在青山路小巷整整生活了五年。直到小升初的暑假才搬到新家。
得知搬走消息的那一天,也如今天,是个阴雨天。
这倒是巧了。
楚纵油然生出重返昨日的错觉,振奋之下,继续回想。
那天他应该出过一次门,具体缘由自然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隐约记得做了件不留名的好事……
什么好事来着?
楚纵蹙起眉头,寻思半天都没想起什么,只得放弃。
他这边正无所事事地走着神,封梧那边却陡然传来了激烈的争执声,只是那声被雨打伞面的声音淹没,听不真切。
楚纵一个激灵,当即收了神,往封梧的方向探看。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就见那一行四人打了鸡血似的,一股脑冲进了一条小巷里。
楚纵生怕跟丢,立马绷紧了神经,直奔那巷口。
……
风雨的哀咽沿着阴森、高峻的围墙,穿过漫长、曲折的巷道,直抵幽晦的深处。
小巷尽头,是一堵残旧不平的石墙,历经岁月的漆黑裂痕蔓延墙体,像残朝城破留下难以磨灭的疮疤。
石墙前,封梧撑着一把灰伞,凄风苦雨中,兀自站立。
他的身后,阴冷的青石围墙挡了他的去路。他的身前,不怀好意的三个人阻了他的来路。
他站在包围圈的中央,无处可逃。
可他脸上并不见慌乱,只自顾自旋起金属伞柄,神情平静得恍若高塔上俯瞰众生的局外人。
他不动,他前方的三个人就忌惮地与他对峙,暂时也没动。
唯风雨在伞外嘶吼。
一滴滴冰冷的雨越过灰伞的遮蔽,斜跳在封梧的眼睑,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下去。封梧没有伸手去揩,只漠然地钝涩在这慈悲的、柔软的戕害里。
朽烂无言,似一节枯木。
终于,他在风雨声辨出了什么。
他偏过头,嘴唇翕动,无声念出一个名字,紧攥着伞柄的那只手骤然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