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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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抱胸站在房门边,看侍女小僮们进进出出地伺候,他竟不知贵人连洗漱就寝都有这么麻烦的。
然而在这间隙中,他还偶尔听得江夏王的咳嗽声。难不成是因入了夜,以至于着了凉?啊,蛮夷邸中倒有大漠貂皮做的氍毹,都堆在库房里落灰了,下次可以拾掇一件来,送给江夏王。
他此刻的心情,也不知是讨好恩主的多些,还是照顾小孩的多些。待众人都散了,里头只点了一盏幽暗笼在铜雁肚里的灯,顾图歪着身子望了一眼,“殿下?”
“嗯。”帘帷影影绰绰,江夏王当真似已躺下。
这漫长的一日可总算是折腾够了,顾图轻手轻脚地去拉上房门,还未关严实,却听见江夏王开了口:“外头冷不冷?”
顾图望了一眼廊下石阶上蒙的轻霜,“不冷。”他道。
“给孤讲个故事来听听。”江夏王又道。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刚说了不冷的,这会却不得不走入房中来,将门合上了,才问:“殿下想听什么?”
江夏王似是想了想。在这空隙里,顾图便听见虚浮不安稳的呼吸声,在那大床顶的金博山之间盘绕。
“专诸刺王僚,你会不会讲?”
“什么?”
江夏王又是一声嗤笑。顾图不耐地掏了掏耳朵。
“那便讲讲你听过的吧。草原上、匈奴人自己的故事,总有一些吧?”
“……小时候听过一点儿,蛮夷邸中养我长大的傅母是匈奴人……也可能是月氏人。”顾图的肩膀放松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好像把这奢丽的寝阁当作自己的毡房一般。他开始信口胡诌,“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匈奴小伙子以养马为生,他能帮各大王帐中的马养得膘肥体壮的,自己却买不起。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得了一头小马驹,爱不释手,他早上要陪小马驹跑到大漠的尽头去看日出,晚上要带小马驹去绿洲的深处饮泉水。小马驹一天天儿地长大了,却也被别人给瞧上了,他惹不起的人——于是那小马驹就被人牵走啦。”
“嗯?”江夏王罕见地没有打断他,却只是疑问了一下。
顾图硬着头皮往下编,“小伙子觉得……觉得屈辱,于是他发奋图强,当上了谷蠡王、大将军,跟随单于南征那个北战……结果有一次,受重伤被困在了山谷里,身边只有四五个亲兵,食水断绝,饿得头晕眼花。这时候,就像幻觉一般,眼前竟出现了那匹小马驹的影子,小伙子一个激动,就蹬了上去……小马驹竟还很听他的话,载着他往山谷外飞奔。谷外已没了敌人,却是一片芬芳的绿洲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金黄的麦子,还有一片片树林和水塘。他还……还见到了自己分别已久的爹妈,就站在结实的瓦房前,望着他,像在等他回家。”
顾图终于编不下去了。
可是江夏王却似乎很在意,“然后呢?”
顾图愣了片刻,“然后……然后他就回家了。”
沉默。
顾图凝视着床边的铜雁灯,灯火芯子的最深处,是寡淡无色的。直到双眼都望得酸涩,幻影般现出了金色的火花,他才终于受惊般眨了眨眼,又低头伸手去揉。
“顾图啊。”帘中的少年却开了口,声音平平淡淡的,“你的故事里,没有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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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一贯醒得早,何况王府的堇青石地面硌得他屁股发凉,天还未亮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昨晚……昨晚是怎的了?自己讲完了故事,被评点了几句,他还来不及反驳,殿下便说要睡了。他想自己到底是笨拙,早知江夏王还有这个喜好,他就应该先跟魏晃多学几个故事。西域人能歌善舞,说不定还能教他把故事唱出来。
只不晓得会不会吓到江夏王就是了。
他一边想着,突然被呛了一下,却是隔夜的香灰被风吹起,惊了他的鼻子。他连忙过去关上了不知何时被吹开的窗,再掀开香炉盖子瞧了瞧,内里机关繁复花纹缠绕,他闹不懂,还是只能原样盖回去。
然而此刻,他所站的地方,却就在江夏王的床边了。
意识到这一点,便仿佛动弹不得。他注视着那绫罗的帘,轻飘飘拂起又落下的皱褶里,好像泄露出江夏王的呼吸。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将那帘帷撩起了一角,便见江夏王规规矩矩地平躺着,苍白的脸容上眼睫安静垂落,牙齿却无意识咬住了嘴唇,以至于咬出了血色。
白日的戾气都消散去,他此刻只像个孤独的孩子。
顾图在床头蹲了下来,伸手指去轻轻摩擦过江夏王的唇。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忍得这么辛苦,要去咬自己。顾图想,自己原本一穷二白,如今有了官职和俸禄,便已足够穷开心的;谁知道江夏王年纪轻轻富有四海,却还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何况性情都是扭曲的,又冷酷无情,又夹枪带棒,只在偶尔……极偶尔地,会给他抛下一点温柔的零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