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已在左银台门等候。”那将军仍然改不了口,“樊将军会送你们出城。”
奉冰点了点头。他走出清思殿的阴影,长出一口气,却突然察觉——
下了一夜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
虽然地上仍湿漉漉的,不小心还会脚滑,滚滚的烟尘从奉冰身后席卷上来,但他眼前的天穹是已洗净的明澈。他与卫士们一同行过长长的走廊,脚步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最后奔跑起来。鼻间的烟尘被空气中的水汽所融化,太湿润了,濛濛的雾轻拍上他的脸,沾湿他的衣袂。他一时间有些担心那火势会不会很快浇灭,一时间却又笑话自己:为何要担心这个?皇帝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在遗诏的帛纸上抹的毒。
也许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但最多不过明日,所有人便都会知晓了。知晓他是个弑杀了皇帝的罪人,他从此将永远流亡于道路。这也都是商议好的,他来背负罪名,背负良心的谴责,背负永世的唾骂——赵王去当皇帝。
作为条件,他可以由自己信任的神策军士护卫出城,与裴耽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受拘管,不问世事。
远处似乎响起惊呼,应是有宫人注意到了清思殿的火势。但在奉冰所行的这条道路上,闲人都已肃清,偌大的大明宫春草葳蕤,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只他一个主人。但主宰大明宫到底是一种幻觉,也许此间生死的人都不过是被大明宫所主宰。
雾气愈来愈浓,从草丛中流淌开,缠绕着攀援上他的双腿,好像要将他拖入什么泥潭。四面八方的树影都围拢上来,苍灰的,若探手进去,里面更深处还藏了无数的怨鬼冤魂,全都凄厉地扑向他。他曾经无比厌惧它们,但如今他仿佛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没有肉体,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但却还是在奔跑,在找寻,在求救。
他想那一道门一定已近在眼前了。穿过它,他疲惫、苦痛而遗臭万年的身躯便将倒下,倒入一片绵软的云做的草原。一定又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在这雾色凄凄的道路上,也许是风,也许是太阳,也许只是一些散碎的往事。
那些往事的残影如水鸟,刹那掠过他记忆的湖面。他想起紫宸门前绝望而难堪的呼救,他想起裴耽后脑上那一道细长绵亘的伤疤。他想起元会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嘲笑声,他想起裴耽紧攥住香囊的右手。
他想起自己从未想要那皇位,却成为了弑君之人。
他想起裴耽的一双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裴耽那双眸中的光亮是从何而来。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束光亮——随之缓慢敞开的,是那一扇门。
门后有一道已不再年少的,翩翩的身影。
*
裴耽很熟悉清思殿的位置,甚至清楚殿内何处是帝王的寝阁,何处是议事的厅堂。
左银台门边的神策禁卫让他入了宫,他奔过太液池畔的香风,奔过明德寺下的灯影,小径上雨雾愈来愈浓,又伴随着滚滚烟尘,两相侵逼,好像那火竟能夺走水的呼吸。奉冰在何处?清思殿已在坍塌,他尚未接近,已被浓烟挤迫得近乎窒息。他转了无数个弯,寻觅了无数个角落,不曾看见那熟悉的白衣,那是他今天早晨亲手为对方披上的白衣。
有宦婢惊叫着来救火,但却被这烟尘呛得后退。或许是依赖着天气,他们都不愿再上前,谁料雨停歇了,大雾又起,视阈越加地昏暗。裴耽将自己抛进了那大雾之中,刹那之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雾中的步伐变得迟缓而犹豫。风停了,太阳躲去了,呼吸都滞涩住,他的右手经络一直连到胸腔都疼痛起来,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一旦张开嘴,便仿佛有无数发潮的残花堵住他的喉咙。
这样大的雾。
九重宫阙,千门万户,瓦檐上最后的积冰也都被火焰与日光催融,滴滴答答地汇成涓流,将他周身都缠裹。他的眼前被越来越多的树木所遮蔽,春天将到了,有青绿的叶影在雾中招摇,一时都朝他欺压下来。
他应当强迫自己静下心。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