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指控十分危险,但从天子口中说出,便近乎定谳——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也不过如此。
入喉的酒水辛辣,令奉冰想要咳嗽,忍住了,又忙去饮茶水。他的眼前浮起蒙蒙的茶雾。
他想到遗诏上那无数个货真价实的玺印,想到父皇的朱笔红圈,以及显然是属于状元郎的峭劲字迹。
李奉韬复道:“其实裴耽辅佐先帝与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原本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年后,朕听闻了裴耽所作所为……据说,他只为了五亩田地,竟致书河东府尹,要人家给他贪赃枉法!朕便不由得想,是谁给了裴耽这么大的胆量?是朕,是先帝,是我们李家养出了一头狼啊!”
说到最后,他语声愈低,痛心疾首。奉冰微微倾身,默了许久,选择从最轻微的地方说起:“贪赃枉法是大事……陛下,真是明察秋毫之末。”
李奉韬冷笑一声,“也是此人众叛亲离。”忽而想到面前人也曾是裴耽的“亲众”之一,笑意变得更加深晦,“裴家有两名举子涉嫌舞弊,他们为了戴罪立功,向御史台递了奏状检举裴耽。裴耽自折桂之后,与家中关系不远不近,他做的许多腌臜事,据说家人都不知晓。”
“……原来如此。”奉冰眸光闪动,“不愧是河东裴氏,百年望族立身正直,不为一人毁了全族的清誉。”
“裴耽倒是硬气得很,死不认罪。昨晚已给他上了第一轮刑罚,但他仍旧不肯说清楚烧了什么东西。——这若是害了我江山社稷,他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够还!”
奉冰的眉毛动了动,抬袖掩住了表情,慢慢地才道:“陛下不必愧疚。裴耽虽有几分才气,但壮士断腕以全质,国家亦是如此,对有才无德之人,断断不能姑息。”
“是。”李奉韬长叹,“朕记得元会过后你曾说过,夫妻可以和离,唯兄弟是永远的。其实,四弟,你当明了,这江山,也是永远的。”
奉冰沉默。
“朕今日不妨都明说了。”李奉韬凝视着他,“朕对你曾多有试探猜疑,特别是忌惮你与裴耽走得近——因为裴耽他是大逆之臣啊!他若与你暗通款曲,那朕如何能不防着你?换了你在朕的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盘旋的篆香令奉冰喉咙干涩,他拿出绢帕捂住了口,闷了几声咳嗽。
“是。”他咳嗽着回答,“草民懂得。只是当年被他抛弃之时,草民便已然心灰意冷,陛下亦应明鉴,草民……是恨他的。”
他的话音愈来愈低,似乎谈及和离的事仍旧让他羞耻,最后,他别过脸去。
从二楼的格窗眺望出去,长安城的天光安稳,宫中各处挂起灯笼,而承天门前的那一株灯树苍翠树顶直耸云天,周身遍缠着琳琅珠玉,当真十分醒目,不知到了晚上会是何等盛景。
“陛下。”奉冰轻声道,“陛下何不让我去试试?”
李奉韬一怔,“你说什么?”
“陛下想从裴耽那里拿到什么呢?”奉冰将茶碗慢慢地放回案上,回眸,凝注着他的二哥,“不拘是什么,我都有法子问出来——您知道的,我如此恨他,可是他对我,却还有感情。”
第61章 血渗枯心
皇帝大驾光临尚书省,但都省官员都在休沐,只有刑部尚书匆匆忙忙从家中赶来,在前领路,带皇帝与李奉冰等人往刑部诏狱行去。
尚书姓何,面对皇帝不停地擦汗,奉冰反而还多出言安慰了两句,说天子容仪,寻常人的确不敢正视。何尚书便讪讪地笑。
“犯人不多。”走下台阶时,冷风便立刻幽咽着从衣袂底呼啸上来,奉冰端详着眼前的走道,漫不经心地道。
“是。”何尚书躬身,“元会上大赦了不少,如今只剩几个十恶之徒,牢房都下了铁门,从此处是看不见人的。”
“天下安宁,则刑措而不用,圣人在世,何尚书恐怕不久都要告老还乡了。”奉冰笑起来,眉眼温和,何尚书怔了一怔,忙道:“可不是么,所谓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
两人的谀辞此起彼伏,承接所有赞美的李奉韬反而并不做声,天子之体很少涉足这阴暗之地,此刻好像他才是最紧张的人,昏暗的光线里,他将嘴唇抿紧了,显得那双细长眼睛更加阴冷,如生了牙齿一般咬住何尚书的脚步。
长长的巷道,无数个拐弯和转角,没有风,但壁上灯火在跳动招摇,将他们的影子都投入空荡荡的囚牢。
奉冰看了一眼二哥的表情,只觉得无趣。
困惑,恐惧,愤怒,悲伤,五阴炽盛,六欲交织,二哥怕的是这些么?但奉冰在此处关押了三个月,却与这些祟影都如此熟悉,几至水乳交融。他日日夜夜地深陷其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他所有罪名的来龙去脉,最后他是怎样想明白的?原来只有主动放弃、主动认命、主动地关闭自己,才能过得更和乐美满。
他是这朝廷风浪中的累赘,他的感情,便是乘风逐浪的泡沫中最易破灭的一朵。
他仍旧记得五年前的大赦时分,是在早春二月。狱吏将他从囚牢中迎出,带他去沐浴更衣,在小室中休息,不一会儿他便接到了流放牢州的圣旨。接旨后的他走出刑部,走出尚书省,便看见春时一身粗布短打,牵着一匹小马,正在门外等候着他。
他记得那一日的天是瓦蓝色,杨柳渐渐地舒张了眼睛,旧的冰雪也已经融化,春时全身脏污,但他的小马看上去颇有精神。奉冰没有机会再入宫向父皇谢恩,也决心再也不要想起裴耽其人。
那是诏狱曾教给他的许多东西中的一件。可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