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致恒愣了愣,笑道:“有备无患嘛。”
奉冰搬来了两只小马扎,给吴致恒身后摆了一只,自己用了一只,就这样坐在了吴致恒面前,盯着他吃。老人摸了摸鼻梁,“您……不忙么?”
奉冰却直接地道:“您是不是很担心他?”
吴致恒的神情变了变,旋而低头,几乎将脸都埋在面条冒出的腾腾热气之中。他复听见奉冰平和的说话:“明日是正月十五,按例会让我入宫觐见,我会想法子去见他一面。神策军乃至北衙方面,则有赵王去照应。”
“您把遗诏——”吴致恒忍不住开口,但抬头对上奉冰的目光,却又断了话头。横竖郎主已将遗诏送给了李郎,那李郎想如何使用,都是他的自由。
“我会救他出来的。”奉冰说。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像冬日里热的面条,但又含着一股韧性。他装作没有听见吴致恒半截的话。
吴致恒吃完了,又去洗碗。奉冰一言不发地看着,忽然吴致恒转过身来,两手尚淋漓着水渍,但他却好像必得先说完这一句话:“我——老奴,老奴求您,求求您一定将他救出来!”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还不够诚意,吴致恒将双手往身上擦了擦,竟便拽着奉冰的衣袖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泪水也毫无预兆地滑落,穿过那脸容上的道道苍颓沟壑:“求求您,郎主他此时此刻,恐怕正在刑部诏狱中受刑,我只要一想到,便实在坐不住……”
“您先起来。”奉冰自己也连忙跪了下来去搀扶他,原本平静的容色终于被打破,仿佛面具裂出了缝隙,“我与赵王已计议周全,您不必担忧,只需好好儿呆在此处,不要被外头的人找到……”
“李郎君!”吴致恒却哭,老人的哭声浊重而嘶哑,伴随着间断的抽气,一句话要说上许久才能补全,“郎主他从小,受了很多的苦,他惯了一个人撑着,时常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可是李郎君,五年前,他曾被人击中了脑袋啊,钟大夫说他后脑的骨头、骨头裂开了!大半个月里,他躺在床上,发高热,说胡话,反反复复,就是在叫四哥、四哥……我们稍不注意,他可能清醒一些,便要下床往外跑,可是他跑不动啊,一下子就跌在地上,又晕过去……我如今只要想到那时候的情形,我还、还会……”
奉冰呆呆地听着,不自觉间,手指攥紧了吴致恒的衣袖,也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在给予谁力量。
“到他真的醒了,钟大夫本来绝不许他乱动劳神,但他非要去救您,他不眠不休地上奏表,给各处他曾瞧不起的贵人们请托,往刑部源源不绝地花银子,终于捱到了开春大赦……
“你们和离了,不做夫妻了,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李郎君,人命关天,郎主他已什么都没有,只有您了,若您也不顾惜他,那他在这世上,料也没有什么意趣……”
老人终于说累了,身子往灶台边倚靠过去,慢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他枯瘦的下巴流过他的喉咙,钻进他的衣领,身子还随着哭泣的节奏而轻微地颤抖。他一向是精神矍铄,年前甚至还曾与刺客搏斗过,但此刻他却显得那么疲惫而苍老,好像那两道花白的眉毛都足以压垮他的身躯。
奉冰小心地凑上前,双手伸过吴伯的腋下,臂膀使力,将吴伯揽抱起来。奉冰虽然身体病弱,但到底是个年轻人,支撑住吴伯摇摇欲坠的身躯,复拍了拍手背,沉默在厨灶的间隙中流过,渐渐令吴伯平静下来。
然而只得片刻,老人突然张皇,干枯的、经络分明的手一下子握紧了奉冰的手,“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您明明说了要去救他,我却还——”他用力地抿着嘴唇吸着气,“人老不中用了,对不住,李郎君,我本应该谢谢您……”
奉冰笑笑,宽和地道:“您没有说错话,您与裴耽情同父子,此时此刻,您心中一定不好受。我……我也要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
吴伯怔怔地看向他。
他努力笑得圆满。
劝慰了一会儿,老人哭得疲累,也需早睡,奉冰便又扶着吴伯回客房去。待吴伯躺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转身,便见一庭飞雪静谧地滞在空中,更远处是重云绞缠之下失声的月亮,已近圆了。
奉冰走了几步,兀自停住,怔怔地望向那月亮,直望得双眼酸麻,才恍然回神。
*
这一晚奉冰并没能睡上很久,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没有大逆案,没有诏狱,没有牢州。甚至父皇都不曾驾崩,他与裴耽始终生活在十王宅里,很多年一晃而过,一如抓不住的轻烟。梦里他们两个都没有正经官爵,成日里游手好闲,还越来越赖床,早晨醒来时,裴耽总要亲他大半晌才肯起身。
他不知所措,问裴耽:你为什么在此处?
裴耽说:我不在你床上,那应该去谁床上?
他不满这种浑话,别过脸,心跳得有些快。但又察觉不对劲,固执地再问:你怎么来牢州了?
裴耽说:牢州是哪里?
不对。他拼命地摇头。可是他也想不起来牢州是哪里了,那好像是个很好、也很淡漠的地方,他猜测自己若去了那里,日子会过得平静无波澜。裴耽却突然抱了上来,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同去,四哥,你不要抛下我……
奉冰陡然地睁开了眼。
未至卯时,正月的天亮得晚,但已有隐约的光照在他的眼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