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
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
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
他脸色大变,对身后兵士急道:“分一批人,快去救火!”
一批兵士纷纷地去了。余人包围之下,裴耽面色仍和蔼可亲,他站起身,朝孟朝恩拱手:“孟公公大驾光临,草臣有失远迎。要不要来分一杯茶喝?”
孟朝恩缓缓抖开明黄帛纸的圣旨,冷着脸道:“裴耽,接旨。”
裴耽便掸了掸衣襟,跪下接旨。
圣旨十分冗长,语气谆谆,像父兄在教导子弟。先说裴耽为相两年,毫无建树,辜负先帝与朕拳拳之托,又说元会大乱,已是天意谴告,前日又得御史台奏劾,裴耽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朕本爱护人才,不忍苛责,谁料故河中贡使陈璆枉死狱中,与裴耽相连,事颇蹊跷……到末尾,说道:“朕即位以来,战战兢兢,然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朕诚怪之,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持容容之计,无忠固之意,将何以辅朕率导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君岂不难哉!岂不难哉!”
孟朝恩的声音尖细地上扬:“着,褫夺裴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抄没其家宅,裴耽免冠素服,至刑部听讯受审——”
冰冷的空气中,裴耽背脊挺直,一动不动。
“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这所指的,恐怕就是裴家堂嫂曾来央求他的那一桩;他的确向太原府尹修书,请对方秉公办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河东裴氏放弃了他,就如他们当年放弃了他那看似前途无量的父亲一样。
裴耽抖抖衣袖,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清声唱喏:“草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