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县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远荒凉,山高水长,过了此刻,怕日后您便再没有机会回去。”
奉冰却不愿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软弱,五岭的浩荡长风都会成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他却也不愿细想。
他站起身来,向韩县令行礼,感谢他的好意。韩县令放下茶碗,回礼时,又叹了口气。
“下官原料到不会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们一走,圣人便不会再——”
“这是不是,”奉冰却突然抬头,“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韩县令蓦地哑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几步,有些焦躁。他想起来了,袁久林说过的。
——“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廉纤的小雨飞飘进来,沾上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足履。为了忍住咬手指的冲动,他不得不拉衣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韩县令面前发脾气,对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来想去,宛如闷在雨中的无头苍蝇,最后只是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面对韩县令在说话,而是面对着一个他假想出来的、可恶的裴耽。
第50章
确如传言所说,圣人围猎了几天,裴耽就养了几天的伤。无人的时候他将自己关入内室忙碌,一有大臣来探望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虽然得不到狩猎的彩头,但行宫的温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銮驾回朝,圣旨发下,称裴相为国家劬劳以致身体抱恙,朕心甚是担忧,请裴相静心疗养,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说了一通关怀伤感的话,然而官场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风向。识相的人得了它,便应当自发请告,捐出头上的官帽,否则后头恐还会跟着雷霆骤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纸家书,要将二叔一家人全都叫来质问,几位族长叔公若不嫌车马劳顿,最好也都来一趟。但他对自己能否使唤得动族中人,时至今日,却也已经不甚确定。
做完这些,他又冒着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书令傅沅给陈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陈璆关押的地点也就换到了这里,只待秋季问斩。
大理寺卿给裴耽撑伞,走过雨水丰沛的庭院,鞋底都湿透了一层。进入寺内监牢,因地势较低,雨水皆沿着台阶往下倒灌,大理寺卿当即发了脾气,要叫来小吏打扫,裴耽挥手说算了。自己提着衣裾拾阶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不好发作,只是暗自咬牙。
陈璆关在最里头的一间,走到铁栅前时,雨声已近乎消逝。
不过是十日不见,狱中的陈璆,已是一身邋遢,面污发乱,眼里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光,整个人瑟缩在斗室一角,面墙发抖。狱吏拿锁链敲了敲铁栅,他便陡地惊醒一般转头而望。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睁大了,而后又渐渐地缩回。
狱吏给裴耽开了门。裴耽闻见里头一团臭气,皱了皱眉,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冷冷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陈璆含糊地咕哝半天,最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裴耽的眉头锁得更紧,眉心一跳一跳,“我只问你,剑南道贡使冯乘,明明是在来京途中丢失贡物,为什么到了长安却要诬陷李奉冰?你若有线索,我还可考虑向圣人上奏,饶你一命。”
“线索?”陈璆冷笑,“你找我要线索?”
裴耽微微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冯乘没有说吗?啊,我知道了,冯乘的供辞直接上报天子,未经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陈璆拍手笑道,“你来找我,是想套我的话!天子不相信你,你却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识好歹。”
“不必想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璆仍是无顾忌地笑,“是我,我告诉了冯乘。”
裴耽蓦地抓住了铁栅,五指用力露出青白指节,指甲几乎嵌入铁锈,“你告诉他?你为何会知道?”
“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说的。”陈璆想到了李奉冰当时的面容和声音,便连自己的表情都柔和地收敛起来,“他说他过去也有蜀锦,还是石榴红的呢。”
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